澈城的三月远没有锦城那般暖。虽没有桃红绝艳,却也有早春的花开放。让还有些寒凉的地方多了些温暖人心的色彩。
盛逸云拉紧身上的裘氅,一步步往官道的长亭走去。
王知遇跟在盛逸云身后,看着他又紧了紧身上的裘氅,竟心疼起他来。习武之人,不惧寒暑。可他,明明习的是最上乘的心法,又有龙谷的血脉,却如此畏寒。便是盛夏,也常见他穿着厚厚的长衫。若说他羸弱,穿云枪现世,惊了多少英雄肝胆。若说他强壮,他偏偏又似难承风霜,仿似一阵风来便会病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他自己的一颗心,守护着这一片江山。
都说天下的异数在暮国。我却知道,天下的变数,不过他的一颗心。
这么多年,我们每一个布局,从最初的谋尽江湖、谋尽三国,这条登天的路,这么多人鲜血布就的局,是为了少主最终走上那玉座,指点江山,可是哪一年开始,一切都变了。所有人的心都变了。从见到凤凰血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的一颗心再不是谋江山夺天下,他的一颗心只想守着这一个人,一座城,一时的清平。他们的心也都变了,再不是用尽心计去谋一片天地,而是守着他,他要天下,齐心谋夺,他要一城烟雨,齐心守护。
我的心也变了,从最初谋尽江湖,到如今只想守着你们的一个温暖笑意,这般渺小,却又觉得伟大。因为你们,一切都觉得伟大而灿烂。
二十年了,我们终于从仇恨中走出来,才遇见了春暖花开。
长长的车马整齐肃静的停在官道上,看到走近的人,众人一同跪地行礼。
盛逸云穿过人海,穿过车架,一步步走近那被重重布幔围着的长亭,望着亭前静立的人,展颜一笑。
刚在落仙面前站定,他便将裘皮披肩搭上盛逸云肩头,一拉,收紧,为他结上带子,“澈城不比锦城,你快马而来,可受得住?”
“不碍事。”拉紧裘氅,对落仙回以一笑,越过他,抬手掀开布幔,一眼便看到那个围炉侧坐的人,笑意明媚起来。“苏三!”
“你来了。”放下手中的书,苏沐晨抬首望着他,眼底深处是无尽的欢喜,“为你煮的其心,此时用正好。”
“身上寒意太甚,你待我暖了再过去。”盛逸云没有动,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着苏沐晨,见他气色颇好,才放下心来。
苏沐晨看着站的远远的人,笑着向他伸出手等着他将手交付。
盛逸云终还是将手递进他掌心。握住他冰凉指尖的刹那一惊,正欲发问,只听他笑道,“如今,谁能寒得过我?我如今才知道,东青是那么冷,冷的让人害怕。”
掌心是你温热的手掌,熨帖着我冰冷的心。
“苏三,我……”眸光闪烁,盛逸云所有的话都被苏沐晨冰凉的手指压在了唇齿间。
“若有一日,你再去也不迟。”苏沐晨取来茶盏,放进他掌心,“快暖暖,正可口呢,别浪费了我的功夫。”
垂眸望着翠色的茶盏,盛逸云闭了眼,费力压下唇边叹息。掀盖用茶,口中的苦远不及心底的半分,抬眸时,已笑颜如花。
苏沐晨看着盛逸云所有的动作和心事,静默的望着他,欢喜忧愁,心疼怜惜,只一径的笑。
这一生,我终究只能在尘埃里。而你,是我的星辰、月光和骄阳。我怎么舍得,为难你。
望着一行车驾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能望得见的地方,消失在澈城城外。
“苏三此去,暮国可定了。”盛逸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出口的话,伴着无限惆怅,浓的化不开。
“他救你,我便给他一个安定的暮国。”慕容泓灏看着面前清瘦的身影,被盛逸云的落寞刺痛了心,“他有生之年,我绝不动暮国。”
“暮国在他心底算的了什么呢?”盛逸云背手而立,手轻握成拳,仿佛如此就能握住自己的命运。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白色身影上,望着文思齐一身清傲之气,竟觉得王者之气度也不过如此了,“天下之才,在我眼中却只有三人。除了你,能奕江山的只余苏三和文思齐。苏三多情,此生为我所累,终无此心。文思齐生性冷漠,却不喜杀伐。他在离王位最近的地方守着你,确实可以托付。”
“苏三爱美人,视江山为粪土。齐贤又因年少情义忠守于我,而我,”望着盛逸云,慕容泓灏眸底除了点点柔情,再无其他,“一城烟雨,何尝不好?”
“你们都被我牵累,还好还有他。不然,我真成了那祸国殃民的罪人。”盛逸云目光所及之处,是落仙、文思齐、司徒璞玉、司徒璞璇和沈玉如并排而立。从落仙至落云宫时,五贤之名第一次落进耳里,这么大的局,便为了我,放弃了。他们守着的,何尝不是你一颗心。泓灏,我们怎么能辜负他们?我们怎么能任江山飘摇而安于一隅?只是这一场烟雨幻梦,我想再多偷些许时光,再多些相守,才能有勇气面对往后的血雨腥风。你我的心,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是一样的。
“不要单独见他,一定不要!”慕容泓灏收回落在文思齐身上的目光,似是低喃,却郑重而不安。他的目光,只在你身上,你未察觉,我却怎么可能不知。他的目光那般熟悉,与苏三一样,与我一样,热切的想燃烧了自己。逸云,情不知何起,却能让人疯魔了。我们都已毒入骨髓,却不知是从哪一眼沦陷,失了心,失了此生。
盛逸云回首望来,是慕容泓灏无奈的笑和闪亮的眸光。又回头望向亭外的人,轻笑起来,“如我这般无趣的人,也只有你稀罕了!”伸手握住他的手,笑意里是七分调皮,三分安抚。
将盛逸云的手紧握在掌心,慕容泓灏拉着他走出长亭。一步步走向那几个人,一步步走向幻梦深处,再醉一场。
文思齐等人跟在他俩身后,牵着马,跟随着他们,走向那一梦烟雨。
眼前的两个人,便是此生世间,心底最重的人了。能守着这一梦清平,一世也好,一年也罢,醉过一场,足够了。
世间总会有人,未见时,觉得世情凉薄,唯冷性冷情才能独善其身。待相见时,只消一眼,便沸腾了以为早已冻结成冰的血液。自此,颠覆了所有过往,只想看着、守着,便能圆满。
桃花影里,你笑眸一指,便点进我心底,一颗心,只此一眼便沦陷。
爱而不能得,竟一语成谶。
还好,我还能守护着你,守护着你们。。
文思齐望着一身裘氅的人靠进慕容泓灏怀里,苦笑着垂下眼眸,为心口难抑的欢喜和酸涩倍感无奈,无奈却又快活。
此生初尝情爱,已错了这一世。这一世遇见了你,就是对我的救赎。
我这一刻的心跳,圆满了此生。
银骑营常年镇守澈城,贤王虽多数时间都在军营,但毕竟是王爷,在澈城也有君赐的府邸,如今慕容泓灏等人到了澈城,便住进了城中贤王府。
此间府邸虽比不上珞城的繁华,也清幽雅致。盛逸云被安排在府邸正中的院子,其余几人则是围着盛逸云分散在他周围,将他围护在正中。盛逸云虽初次至此,但见他们的住所位置,也知道他们的心意,没说什么,从回来进了屋,一直闭门不出。
看到他们齐聚此地,便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说什么。所以避的远远的,不看也不听。
一场烟雨幻梦,一场清平安稳,岂是那般轻易便能得来的。
他们用心守着的,才是我们的几年清梦。我不问,并不是不知,只是此时,不想再见杀伐和别离,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叹息低眉,盛逸云望着腕间凤凰血,泪盈于睫。
文思齐站在院子里,望着轩窗上的身影,静默的守护着。直至外阁灯熄,才转身离去,往旁边的院落而去。
“你怎么才来?他们都走了。”沈玉如刚出门,看到走进院子的文思齐,待他走近,跟着他又折回屋里。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兀自坐回椅中。
“此前的事,我原想着牵的广一些,好将他们都装进去。可一枚假的龙璧,到底算不得什么,终究只收了几个喽啰。毋单雄只是一枚棋子,凤相未与之直接联系,我能查到的,只是他于尚刑司顾军年有过交往。而此次,他兵行险着对逸云出手,是因为王上密旨。”文思齐平静的看着慕容泓灏,言语清淡柔和,听不出半分情绪,“毋氏已死,这条线算断了。”
慕容泓灏回望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但那深褐色的眸却似有看透人心的力量。也是文思齐定力好,不然早承受不住他的目光。
“他是王的人,”慕容泓灏开口时,敛去了所有戾气,一派温和,“以南国相诱,不过是想要逸云一条命。他以为是逸云误我,只要他死了,我便回去了。”
文思齐闻言不由握紧拳,周身戾气忽盛,却只是一瞬已散尽。
沈玉如听着他俩说着都已经知道了的事,看着他俩对望时的电光火石。初时不知何故,直到文思齐说了逸云二字,一切便清明了。
看着文思齐极力压抑着情绪,沈玉如竟笑起来,起身走至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大笑着走了。
留下相望的两人,一室的沉默。
“心动了,实难自抑。”此话说出口,文思齐顿觉心头一轻,笑了。
“我懂。”慕容泓灏摸着腰间墨龙,垂着眸,“我以江山换你此生如何?”
“此心已失,江山不换。”文思齐闻言笑着摇摇头。
“文思齐,天下可以相让,逸云,我绝不放手。”抬眸望去,慕容泓灏眼中是坚决,端的是王者的气势。
“龙昊,天下可以谋夺,逸云,我绝不觊觎。”回望他,文思齐眼中一片澄明,一样是王者的气度。
“他说的对,这天下,只有你可以托付了。”慕容泓灏笑意深深,却有无尽寒意。
“此生守着你,守着他,齐不负天下,更不负九儿。”文思齐笑意已凉透,这便是此生我该还尽的的,情债,“我绝不会是第二个苏沐晨。”
“你可知他是女子?”慕容泓灏叹息垂眸。你不是苏三,你是与我最亲最近的,兄弟。你可以因幼时情义守我至此,我便不能不成全你,这一颗心。
“我知。”见慕容泓灏惊诧望来,文思齐笑道,“心动的那一刻开始,我更愿意相信。”
四目相望,是坦诚和交付。
你不告诉苏沐晨,是怕他毁了你最美的梦。你告诉我,是成全了我一颗心。我,定不负你。
你们的梦,我来守。你们的天下,我来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