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雕梁画栋,奇珍异果,处处是富贵华美,处处是芳香四溢。琉璃瓦上流转着斑斓的彩,莲花池里倒映着泠泠的光。
通往花园的长廊上,一人轻衫缓带徐步前行。虽只是素色长衫,只一白色丝带束发,并未配金冠玉簪。随着他走动的步伐,丝带飘飘荡荡,背影清冷矜贵,让人望一眼就不敢轻易靠近。
步出长廊,光影洒在他脸上,只明媚了眸光,未减其清贵之气。
佳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花园里站着的人,在深秋光影里,一袭素衫,满目清冷,竟恍然觉得是谪落凡尘的仙人。
眉目如画,满身清冷。仙人当是这般模样了吧。
还在出神,听见他在唤自己,忙敛了心神,快步过去,跪地行礼,“侯爷万安!”
“九儿呢?”文思齐摆手让她起身,没等她回答径直往花园深处走去,“又在荡秋千?她没个分寸,你们也没分寸了?”
“奴婢惶恐!”佳人小跑着跟在文思齐身后,听了他的话没忍住打了个冷颤,全身汗毛直竖。想起他严令五申不许公主再一个人荡秋千,就害怕的心口突突直跳。
刚穿过拱门,爽朗的笑声便传来,文思齐不由皱眉,往百花深处望去,看着那已经荡上几丈高的少女,摇头叹息。
秋千上的少女看见走进院子里的人,笑容一扬,便松开握着绳子的手,随着秋千抛高的力度和满院宫娥的尖叫声飞了起来,向着文思齐而去。
文思齐见她又胡闹,忙上前两步,张臂将她接住,往怀里一揽,紧紧护在怀中。看着她明媚张扬的笑,原本到嘴边的话一顿,只无奈叹道,“胡闹!”
“哈哈哈……”怀里的人见文思齐这般模样,又是一阵笑。见他皱眉,吐吐舌头,一个转身稳稳落地,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身后的宫娥匆匆追来,拉住她一阵查看,见她确实未受伤都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看清她身边的人,忙跪地行礼,“侯爷万安。”
“罚俸三月,杖责先免了。若有下次,绝不轻饶。”文思齐说完,转身就走。
“兄长,兄长,都是我的错。我贪玩儿她们谁拦得住,您别罚她们了。”拉住文思齐的手臂,少女急的满脸红霞。
“你晚上不许吃饭!”看她一眼,文思齐丢下一句,转身走了。
少女看着他说走就走,愣了好一会儿才提裙追去,“兄长,我明早也不吃饭了,您别生气!兄长,兄长……”
文思齐听着她一路追一路喊,停步等她,待她来拉住自己,才说,“刚刚若我失手当有多危险!”
“九儿不敢了!”少女垂头,低声道。
“你不敢?你敢说我可不敢信!”文思齐瞪她一眼,对佳人道,“今日便把秋千拆了!”
“是!”佳人见文思齐是真恼了,领了命忙快步而去,恐遭池鱼之殃。
“怎的?不服气?”文思齐见九儿瞪着眼盯着自己,冷着脸问。
运了几次气,才把心里反抗的火气压下去,九儿一笑道,“我哪敢不服气呀,只是以为您会拆了知梅园呢!”一脸谄媚的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走上长廊,“我昨个儿得了古曲,有几处总是不畅,正想请兄长帮我看看呢。”
“古曲明日再看吧。”拉住她,文思齐望着她许久,才说,“太奶奶想你了,我是来接你的。”
“太奶奶想我?”九儿眨眨眼,一脸坏笑的问道,“然后呢?”
文思齐见九儿这个的样子,尴尬的别过脸,叹息道,“院子里的紫陌今年开了第一树,可遣红鸾陪你赏玩。”
“哦。”九儿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却又摇摇头,“红鸾姐姐怕是没心陪我。谁不知道她满心满眼只有您?这个恶人我才不当!”
“即便我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却始终是自欺欺人。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这次怕是真错了。”文思齐站在廊下,看着满目秋光,叹息。
“您遣她走,有的是法子,何必要让我去。”看着文思齐,九儿眼底是淡淡哀怨,却不知是怨他无情,还是怨他不解情。
“如今,只有你去,她才肯走。”文思齐不知道九儿小女儿心事,只当她心疼红鸾,“只有你,她才会死心。”
“您真的要娶我吗?”九儿看着文思齐冷静的眼睛,明知不会看到半丝怜惜,却还是被他的冷情刺痛。
“王旨已达三国,你以为是儿戏么?”文思齐闻言皱眉,当看见九儿眼底若有晶莹时,一愣,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
“我常常在想,我哥哥会是什么样子,是如兄长这般吗?如今,我虽不曾见到他,却知他定不会这样的。”望着文思齐的眉眼,九儿轻笑起来,“一早便知您是个没心肝的,所以只当您是我的亲哥哥。可是,我终究是要嫁给您的,您还是把我当妹妹吧,要不然,我会心疼而死的。”
“妹妹?你怎么可能是我妹妹?”文思齐闻言轻笑,“我陪着你长大,又何尝不想你是我妹妹。可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你不可能是我的妹妹,只会是我的妻子。我们别无选择。”
“对呀,我只能是您的妻子。公主,确实好过九儿。”抬头,九儿迎着他的目光,“是父王,还是他!”
文思齐看着她惨白的脸,心头一痛,轻叹,“是他。”
“你们果真还是一样的!都是没心肝的人!”九儿看着他,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就紧盯着他,满身怨气和不甘。
从一开局,我们谁能不被圈入局中?
从我到你身边的那一刻,我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可当察觉时,我已无退路了。
无论是以江山托付还是护你周全,此时,此地,在云疆国也只有我了。他岂能容我退缩?
你以为,我接下王旨是为了江山。
你不知,江山,只在他股掌之间。
“天色不早,别让太奶奶等急了。”想着文思齐本就是这样冷情冷性的人,自己此时却以此来抱怨,确实是庸人自扰。何况,他处处宠护着自己,对自己更是事事上心,若再不知足,就是不知惜福了。这样想着,心底怒气渐渐平息。见他看着自己,嗔道,“不爱您便是,省的会心寒而死!”
掌心的温度贴在手背上,柔软的温热在这一刻刺痛了心。文思齐翻手将九儿的手握进掌心,唇角牵出一抹笑意,“我们回家吧,”
相视而笑,彼此眼底里心照不宣的,是依赖。
十二年相依相伴,是多少个朝暮、多少个春秋积累的情意。
我到此刻才真正懂你的用心。
你许给我的,是你的命中之重。
更是我的。
只是,此生淡漠,不懂情爱,终究辜负了她一颗女儿心。
丹琼的十月已凉意深透,九儿站在碧霞阁的紫陌树下,望着满树飘洒的紫陌,又看看天边的夕阳,到底已是花将尽时,到底该是情将了时。终转身,往主屋走去。
内室的红鸾听到动静,以为是文思齐回来了,笑着迎出来。看清屋里站着的人,笑容一僵,忙行礼道,“九公主千岁!”
“姐姐不必多礼。”九儿伸出手将她扶起,细细的看着她,“果真是标志的人儿,难怪兄长会留在身边。”
红鸾垂首静立。因九儿的话,心口突突直跳。
“我极少到兄长的院子来。姐姐来后,这里越发有人情味儿了。”九儿见她紧张,放开她,径直往主椅上坐下,接过佳人递来的茶盏,用一口,端在手中,“可是姐姐,我只想兄长看我一人,爱我一人。”言语温软,却是当家主母的架子。
红鸾身子一抖,抬头往座上望去。看着红衣如霞的少女,才十五岁的人,已有了当家的气势。垂下眼,“红鸾不敢觊觎主子。”
“同是女子,心思便不必瞒了。”放下茶盏,九儿看着她颤抖的眼睫,心中不忍,咬着唇,深吸了几口气,才说,“今日我既来了,你是必须走的。”
“我不走!没他的话,我不走!”红鸾抬头,眼中尽是倔强,眼底的晶莹却泄露了全部的心事,无措、无助、不安、彷徨,都及不上,那个人不要我了。
“天下好男儿何止万千,你何必偏爱他!”九儿起身走到红鸾身边,盯着她的眼睛,“爱上没心肝的人,活该你受苦。”
“九公主呢?婚期已定,便是付此一生了。”红鸾看着九儿,咧唇轻笑,“他既没心肝,您何必定要嫁给他!”
“姐姐也是公主,竟可以如此天真。”九儿看着她,眼里满是羡慕,“除了他我还能嫁谁?他除了我还能娶谁?姐姐以为每个人都能如你一样只为爱活着么?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爱的谁。可爱谁又能如何呢?便能两倾心,便能长相守了么?”
红鸾看着眼前少女,竟不知一个少女,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思。只低问,“那心呢?那情呢?”
“自我记事以来,只要兄长在丹琼。每日申时入宫,酉时用完膳后才离开。十几年风雨无阻,日日必达。我的诗文武艺全是他亲自教习,我的饮食起居甚至身边的宫娥内侍皆是他亲自安排。这便是心,这便是情。”九儿仰着头,眼前是往昔岁月,心口却是一片空。
从三岁那年开始,每一日,他准时而至。从诗词歌赋讲到时事国策,从历史更迭讲到如今朝局。他授予的,从女红到武艺。他保护着我,在那个吃人的深宫里,安稳成长。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的,彼此的归宿,只会是彼此。
“姐姐,回去吧。择一颗心,守一生,总好过此生无望。”握紧她的手指,九儿叹息道,“今日,是他让我来的。”
言罢,错身而去。留一室余香,留一颗心。
红鸾迷茫的看着九儿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他,若非有情,这几年的朝暮相伴算什么。
我们都知道,他不是没有心肝,只是还没有遇到倾心的人。
你比我更懂他,所以,你比我,更疼痛。
我们,此生的情,终究是,错付了。
可你,还能常伴身侧,我呢?
该何往何从。
落在肩上的风氅,是他身上紫陌的香气。清雅冷冽,如他一样,孤绝无双。
抬头对文思齐挤出一抹笑,九儿实在是累极,就没说话。
“若是累了,今日便先回宫吧?”文思齐看她从院里出来就一直低着头,眉宇间尽是疲色,柔声哄道,“我送你回去。”
“既然来了,当拜见长辈。”九儿仍垂着眸,声音低落。
“别去了。”文思齐见她如此,心里烦躁,却压着心烦软声道,“我知你心里难过。可若有他法,我万不会让你来。”
“你爱她么?哪怕只是一刹的心动?”仰起脸,九儿眸底已是一片晶莹,看着他眸心的光,却怕听见他说什么,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说了。”
“没有。”冰凉的两个字,惹来九儿压抑的泪决堤而下。文思齐只是抬手将她揽进怀里,“一时恻隐,却误了她青春。我已错了一次,如今不能再错。我舍不得伤你,却仍是伤了你,九儿别哭,别哭。”
埋首在他胸口,听着他的话,九儿却更加心痛难抑。
我是他妹妹,才得了你的珍视,才得了你少有的温情。
以前,我知我活着有多难。我知你们保护我有多难。我也知此生必会嫁你,所以依赖,信任和交付。
今日见红鸾,我却怕了。
怕你,不爱我。
你本来就不爱我。
最理智清醒的人,最冰冷无情的人,怎会爱人?
“兄长会爱上的人,应是当世无双了。”九儿轻轻退出他的怀抱,仰视着他清俊的容颜。清风霁月,公子无双。你在我心底,也是天下无双的人。
“此生情债累累,恐会落个爱而不得的结果。”文思齐看着眼前倔强的女孩儿,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只随口安慰她,却不知,竟会一语成谶。
九儿深吸口气,露出一抹浅笑,先往老夫人住处走去。
文思齐也收回心神,快步追去。
“这是谁家女子,长得这般可人儿。”老夫人拉着九儿欢喜的打量。
“太奶奶,我是九儿。”九儿笑的灿烂。
“九儿是谁家的孩子啊?”老夫人笑的合不拢嘴,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九儿是思齐的媳妇儿,当然是文家的孩子喽。” 九儿一面答,一面朝文思齐挤挤眼,满眼笑意。
“好呀,思齐媳妇儿,可不是文家的孩子么!”老夫人高兴的拍拍她的手,也回头对着文思齐笑。
文思齐看着每次九儿来都要重复一遍的场景,眼神里的柔情再不掩饰,只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九儿似有所感,转脸望去,看到他眼底柔情,对他展颜一笑。
这一笑,明媚倾城。
文思齐起身,抬手覆上她肩头,掌心的温度,温暖彼此。
在这暖阁里,没有侯爷和公主,没有兄长和妹妹,有的,只是一双待嫁娶的儿女,只是文思齐和九儿。
只是一家人,祖孙相伴,相守为乐。
这样的时光,清平安稳,我们都要好好的守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