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味虽苦,闻着却是沁人的清香。
珞瑜将茶倒进茶盏,放在盛逸云和落仙面前后,又将茶壶放在炉火上,才垂首退出去。
落仙喝下一口清苦,笑着摇头,“其心?此时方懂其心。”
“泓灏爱龙涎香是因为那是他自小习惯了的味道。我爱其心,不过是因为想记住它的味道罢了。”抚摸着怀中雪狸,盛逸云眼都没有抬一下,“我们都只是怕自己忘了,我们曾经历过什么,失去了什么!”
“逸云……”提壶的动作一顿,落仙看着对面的盛逸云,叹息,“守得几年安稳,也算补偿吧。”
“几年呢?” 盛逸云抬眸望去,眼底是一片冰凉,“张紫宸的千衣坊已将暮国的江湖势力尽收麾下。王知遇的翡翠阁在羌国也是无人可比。暮国朝堂上,苏三病体不支,朝中重臣已换了大半。羌国洛云济只爱诗画,实权全落在洛云帆手中。云疆国里,武有慕容长兄,文有慕容次兄,还有策政司文思齐。他早已掌控全局了。”言至此处,盛逸云垂眸叹息,“二十多年了,一切都已尽在掌握的时候,却因为我而困于一城,他,再不肯往前走一步。”
“王星早暗了。从你离开暮国时,便再未亮过。”落仙又续一杯茶,唇齿间都是其心清苦的味道。这味道在十年前我曾经尝过,你不肯忘记的味道,我也不敢忘记。所以我才想要保护你,“异星突起,五将齐护。我看得到的,钦天司的人也会看得到,先生更看得明白。”
“你可看到另一颗星暗了么?”盛逸云抓起茶杯,将其心一口饮尽。从口里一直苦到了心底,“八亲王不过是一枚棋子。泓灏想用他钓出凤相,王上却用他钓出了我。呵……这帝王心,果真是我猜不透的。”
“他回去过了。”落仙为盛逸云续上新茶,又在壶里添上水,放在炉火上烧,“他不往前走,不单单是儿女情长,还有心结。”
盛逸云闻言,眸中怒意渐退,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久久沉默。
“他于你是柔情似水,于我们却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长久的静默被沸水声打破,落仙抬手提壶,低声道,“东宫里的太子昊,不过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储君。慕容府里的三公子,才是胸怀天下的王者。他以王知遇牵制洛云帆,以玉贤牵制苏三,以齐贤牵制凤相。每一步棋都走的那般精妙。这是有怎样的心窍才能让这样的局面稳而不乱却又可以一触即发。王上为何一定要让他回去?只是身上的那一点血脉么?呵……他看的明明白白,这天下早已归心一人了。”
“千衣坊是王上安在暮国的。当年以苏三之名献龙璧的也是他。王上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逼着我到暮国去,逼着苏三反了他,这平局一乱,他就不得不回去了。”盛逸云再饮一口其心,已不似刚才冷掉的苦涩,也一样苦到了心底,“在京司卫擦身而过时我便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千衣坊一见,我知他早已全盘向泓灏托出。更是有你在,以为是友非敌,真的归心于泓灏。那时候我就该想到,即便他是真的归心,可是这手棋已落下。王上以千衣坊为饵,让泓灏以为我在暮国有苏三在明,千衣坊在暗定能安全。若非沈玉如接管了影卫,若非司徒璞璇先出手,我们,怕不是阴阳两隔,就是剑指王阙了。”
“我知道你一开始便看透了。但我今日还来说,是想告诉你,他容不下你,不是因为泓灏对你的倾心,而是因为,你是玉凰女。”落仙握着茶杯,垂眸良久,再抬眸时,是无尽愧悔,“你与泓灏乃帝后之命,可你却偏偏是断送龙氏江山的命格。先生当时怕往事重现,与师父合计,才给你批了媚主祸国四个字。原只想以此断了你们的缘分,却不想姑母爱女心切,为护你竟称产下男婴。师父疼惜姑母没说什么,你才得以男孩一般教养。世事皆有因缘,姑父却以为你是男孩子,从小就把你送到泓灏身边,与他一起读书习武。原本以为要斩断的缘分,却阴差阳错的这般开始了。师父觉得亏欠,破例收你为徒,更将玉龙决传于你。你要相信,师父从未有害人之心。逸云,当年一念之差累及你至此,更恨我当年年幼没能拦下先生……”
“一碗冰寒草灌下去会没命的!”盛逸云眸底闪烁着晶莹,咬紧牙关,许久才压下怒气,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怀中雪狸被突来的戾气一惊,惊慌着跳出他的怀抱,快速跑出门去。看着转眼消失的白影,盛逸云怒极反笑,“若非我修习玉龙决,我早就死了!而今我这般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逸云!”落仙握住他的手,轻唤着他的名字,安抚着他的怨恨,“玉凰,玉凰……”
“玉凰这两个字,连累姑母引颈自刎,连累父亲丢官弃爵,连累母亲心累而逝。连累泓灏,连累你们……”泪落满襟,盛逸云心疼难抑,“还有玭玥和琼羽,都被我拖累了。我错了吗?我是错了吧……”
“泓灏愿为你守着锦城烟雨,我们愿为你们守着此间清平。”落仙起身将盛逸云揽进怀里,将他所有的怨怼和不安都揽进怀里,“不恨难,不怨,更难。泓灏迈不过去,你迈不过去,世人又有几人能迈过去?放下的早已成了仙,放不下的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别怕。”
别怕。对我说了这两个字的人,都是被我连累最深的人。靠在落仙温热的胸膛,嗅着清浅兰香,低喃着,“三年五年,让我再梦一场吧。”
泓灏,一梦烟雨,此生无憾了。
天阙太冷,请你,抱紧我。
文思齐望着屋内人影,心口因着盛逸云的泪而阵阵揪疼。不忍再看,忙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边的月和满布的星空,许久许久,难平心中激荡。
只是想来看你一眼,却不小心窥探了掩藏这么多年的秘密。
那日泓灏说你是女子,我便猜测着,你会经历什么,才能有今日的样貌和心思。
十年前,第一次从泓灏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我曾因盛姓差人查访过,那时便知你是玉凰族人。当时看着媚主祸国四个字,也只当是一个笑话便一笑置之。
八年前,惊鸿剑出,将碧落斩落剑下。我又想起你,只这样一个在锦城的烟雨江畔平淡无奇的人,只这样一个在云疆国毫无名气的人,怎么便让泓灏疯魔了,怎么便让苏沐晨疯魔了。
三年前,玉贤传书,泓灏亲手将君位递进司徒璞璇手中时,我忽然记起那四个字,媚主祸国,此命批的真好。
未见时,想了千千万万个你。见到你,只一眼,便失了此心。
虽与我想象的全然不同,却是一颦一笑皆牵动我的心。我跟着你,望着你,在桃花深影那一笑里,彻底沦陷。
那一笑,便是江山也不换。那一刻,我才懂泓灏,才懂苏沐晨,才以为,懂了你。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被世间所遗弃,却以慈悲之心待世人。
你爱泓灏,却肯让他背负万民而舍弃你。
你求相守,却只是三年五年一场幻梦。
你,你将所有人都放在了心里,唯独没有装下自己。
这颗心,比江山更贵重。
我说绝不觊觎,不是不想,是不敢,是因为我,配不起。
“冰寒草,该有多苦啊。”
叹息声被风吹散,散落在一池莲香里。
“云贤。”文思齐站在花园凉亭里,看着乘着月色而来的人。
“泓灏的院子里难得有这么大的花园,你倒是寻的到。”落仙迈步走上凉亭,跟他一起落座,看着月色中的百花和几处散落的山景曲桥,还有一泓小溪潺潺作响,“真是好地方。”
“望月楼上一眼便看到此处,他的院子总随心所欲的布置,难得这里少了雕琢之气。”文思齐执壶为落仙添上清酒,“十年陈酿的桃夭只余这一壶了。”
“月色清凉,桃夭盈香。”落仙执盏轻嗅,笑道,“真香。”
文思齐也执盏浅尝,抿上一口,唇齿间都是桃花的香甜,萦绕心头久久不散。“听闻泓灏竟以桃夭买醉,真是糟蹋了子怡的一片心。”
“水月阁外该听不该听的话你都听见了,此时邀我至此,也不过是难舒心中郁结,”落仙将酒盏放在桌上,垂眸叹道,“我心中郁结更甚,今夜恐难为齐贤解惑了。”
“我不问,知道了又如何,往日岁月已逝。今日他是这般好的人,就好了。”续上酒,文思齐为落仙在盘中布菜,“九儿的手艺,你且尝尝。”
“只转眼间,连九儿都已到待嫁的年纪了。”执箸夹菜,落仙轻嚼慢品,“是你喜爱的口味。”
“她,心思简单的一眼都看透了。”文思齐闻言笑着摇摇头,“终究是被我惯坏了。”
“此生我们都被困在自己的心城里,在答应做他五贤的那一刻,便都没了退路。”落仙起身站在凉亭边上,看着小桥流水,看着满园娇红,“只是因为一颗心,他已经早不是二十年前的人了。”
“盛逸云在锦城以丰盛天下少掌柜的身份,得了若山先生的清名。可是在南国,在三国,在云疆国,谁都不知道这么个文弱柔和的人,竟有着撼动江山的力量。”文思齐也起身,站在他身边,唇边的笑意冰冷残酷,“可是他知道了,他赶尽杀绝的手段我们都见识过一次,这一次,我绝不让他得逞。”
“齐贤,”落仙拍拍文思齐的肩膀,叹息道,“帝王心,你也没有学会。”
文思齐看着落仙含着笑意的眼睛,心口一阵激荡。
一念起,生了情爱,生了悲悯,便再狠不下心了。
“我们为什么会爱他?”文思齐苦笑着,似在问落仙,更似在问自己,“天下倾城之姿的人也是见过的,偏偏陷在了这样一双眼睛里。”
“权利里浮沉的人,哪敌得过最纯澈的心。”落仙笑着,眉目温柔。
“他是我心底的桃花源。”文思齐也笑,言语散落在暖风里,被吹进了那一片梦里的桃花源。
为什么爱他,因为他就是一个世界,一个比桃花源更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