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四十三年秋,帝恙。病症怪异,无前例可查,御药司竟束手无策。帝昭示三国,求良医入丹琼,若能治愈帝恙者,必厚赐之。
王诏传出丹琼的那一日,云疆国的暗流再一次涌动了。
盛逸云看完手中信笺,抬头看向对面的慕容泓灏。见他垂眸摸着腰间墨龙佩,便知他心中担忧。放下信,起身走到他身边,握住他摸着墨龙的手,“仙公虽因母亲对王族无好感,却是医者仁心。我去求说,他会去的。”
“你不了解他,”慕容泓灏反握住盛逸云的手,抬头望着他,“他每一步都是有目的的。如今,也不过是想让我回去罢了。”
“太子昊并未死于火灾,只是受了重伤,至今未得痊愈。王族隐瞒二十几年只是为了他能安心休养。”盛逸云眼底笑意很浓很暖,“你让他们瞒着我,可只要出去转一圈,便什么都会知道了。”你虽说不在意,我怎会看不懂你眼底的担忧。毕竟是父子,再多的怨恨和误解,在危险来临那一刻,最多的还是担心。“你怕他骗你,更怕他没有骗你。而我却希望他是骗你的。”
“你只要三五年的安稳,我想给的却是一生。一辈子这么短,几十年相守也不过一须臾,我哪舍得离开你。”听着盛逸云的话,抚摸着他的掌心,慕容泓灏终于放下伪装,将头靠进他怀里,疲惫的叹息,“虽别无选择,我还是想守住这几年时光。”
“锦城如何,丹琼又如何?昭明湖和惊云峰又有何区别?只要是与你一起,在哪里都是我的家。”摸着慕容泓灏的头发,盛逸云眼底是柔情,唇角是柔情,连言语里都是无限柔情。我说追随你,从来都不只是说说的。
你还是我的定轩公子,便足够了。
苏灵雨站在门口望着里面的两个人,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此生本就是我偷来的。可我偷来了与你夫妻一场,却如何也偷不到你的心。你的温柔体贴里有多少的相敬如宾又有多少的柔情蜜意。我以为可以不在乎的,可这颗心,该如何安放。
是我错了吗?他有多可怜?我有多可怜?你又何曾会在乎我呢?
苏灵雨浑浑噩噩的出了院子,在门口却撞上了淑雯,她手里茶盘里的热茶一倾,洒了自己一身。被突来的热烫拉回神思,看淑雯慌张的拍打着自己身上的茶渍,拉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便出了院子。
淑雯看苏灵雨神思不属,放心不下。便叫来绿蕊跟上去,再三吩咐侍奉了换衣上药才能回来。见绿蕊领命快步走了,才回头往楼里看了眼,心中已明白了八九。端着茶盘退出了院子。
公子这般的人,虽待人温和,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那是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度。让人只能仰望,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先生亲切温和,楼里的姐妹都爱让他来。他来了,公子笑也多了,话也多了,温柔也多了,便不会那般难亲近。
十几年了,公子一点点的变了。从原本的暴戾难亲,到现在的温柔多情,都是因为先生这样的人,一点点的改变了他。
唯有在先生面前,他会是那个满目温柔的定轩公子。也唯有在先生面前,他才能得片刻好眠。
有多少个日夜,曾为这场布局辗转难眠,用尽了心力,就要踏上登天的玉阶时,他就因先生的一个笑,衣袖一挥,弃了全局。
这样的公子,怎么不惹人爱慕。
我期许你们能得此生相依,可是别人,何其无辜。
苏三公子,少夫人,何其无辜。
此爱,何其无辜。
虽是秋季,在锦城却还是阳光明媚,花木也仍旧茂盛,少有颓色。
官道上,一行车马缓缓向着王城的方向驶去。路边并排两骑,望着车马行去的方向。
“你让若水入王宫侍疾,想要做什么?”盛逸云看无然和若水的车马一行走远,才转身问慕容泓灏。
“若水是龙谷的大小姐,打着龙谷的旗号入丹琼,又是王子龙玉亲自护送进王宫。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仙公心里舒服些么。”慕容泓灏拉着马缰,笑迎着他的目光。
“我可不信。”盛逸云摇摇头,笑道,“容我猜一猜?”见慕容泓灏眸心一亮,鼓励的对自己一扬脸,盛逸云笑意更深,“若王上真病了,有仙公在,也不会有差池。若王上未病,你也能敲上他一笔。”
“哈哈哈,知我者,逸云!”慕容泓灏闻言大笑起来。
“你护贤王之心我懂,可是这样,对他们公平么?”忽然敛去笑意,盛逸云面色不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水是我妹妹,你不该如此。”
“人生哪有事事顺心遂意。”慕容泓灏仍挂着笑,却冷了眸,“她嫁不得我,终归要嫁给别人的,我这般……”
话还未说完,盛逸云已打马绝尘而去。看着浅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慕容泓灏愣在原处,久久没回过神来。
把自己的话一回味,心里咯噔一下。懊恼的一拍头,摇着头苦笑着往早已没了人影的山路望去,忙打马去追。
想起盛逸云打马而去的样子,慕容泓灏竟笑了起来。
无心之言,不想竟引来你的误解。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偏偏还要这般在意。
逸云,你的心,我懂。
这般好的人,我怎舍得负你。
我不会负你。
秋夜微凉,盛逸云乘着月色,一路从集雅轩直往水月阁去。经过倚红院的时候,忽然想起自楚琼羽搬进水月阁,这一年事又多,已是许久未去看看那一池莲荷了。
水月阁是引得活水,所以那里的莲开的极盛。而倚红院里的那一池水,多年来,莲花年年开,年年败,却早已不如初始茂盛了。
就如美人迟暮,再好的事物,终归会被岁月所吞噬。
没有惊动人,推开倚红院的门,径直到莲池旁,坐在池沿,看着月下的那一池莲荷。
本已是秋季,又因为心境,竟觉得满眼衰败之色,满心悲伤之情。闭目一叹,转身出了院子,脚步缓慢的往水月阁走去。
一阵风来,满院菊香里,有一抹轻微的香气,盛逸云一愣,唇角一扬,笑着快步前行。
梦之见盛逸云回来,忙笑着迎过去,还不待行礼,便听见他吩咐着备茶,还指明要龙涎香。说罢就见他快步往莲华厅去了。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耽搁,忙往偏院去备茶。
炉火正好,清水初沸,盛逸云取水冲茶。龙涎香的香气混着莲荷的清香,沁人心脾。
“若不嫌我煮的茶不香,便请入内品尝一盏。”将茶盏放在对面,盛逸云自己端起一盏,吹着气,闻着香,“茶虽是好茶,我却没有泓灏的好手艺。请侯爷莫要嫌弃。”
风微动,厅前便有一人,信步走来。
盛逸云抬眼望去,看着眼前负手而来的人。玄衣玉冠,眉目清明,龙姿凤仪,这样的人,已有了王者的气度。
“若先生赏脸,让我尝尝那一罐茶吧。”入座,文思齐眸波温柔,笑意浅浅,言语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柔。这便是爱吧,只是与你同桌而坐,便觉得圆满。
取过手边玉罐,盛逸云取茶入盏,又烧上水,笑道,“侯爷竟然喜欢其心。”
“闻名已久,想尝尝。”我只是想尝尝它的味道,想尝尝你的苦。然后用一生记住这味道,用一生来保护你,再不受此种伤害。文思齐的心口酸涩难耐,脸上却仍是一片笑意,连眸心里都是喜色。
将茶盏轻轻放到文思齐面前,盛逸云扬眉轻笑,“请!”
“多谢。”端起茶盏,一缕茶香入鼻,是清苦里略带微香的味道。茶色是墨绿里些许的赤。不讨喜的味道,不讨喜的颜色。文思齐抬眸看看盛逸云,见他低头喝茶,会心一笑,其心之名,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想的出来。品上一口,放下茶盏,赞道,“好茶!”
“其心最妙的,是缠绕唇齿久久不散的味道。”在文思齐看来的时候,盛逸云放下茶盏,笑看着他,“难得您不嫌弃。”
“口中苦了,才压的下心里的苦。”文思齐笑意深浓,眸底更是化不开的情浓。“你爱其心不过是那苦留于唇齿经久不散。我爱其心,却只是因为你,因为你喜爱。”
手指一紧,盛逸云眼底光亮一转,抬手为他续茶,“侯爷此言让逸云受宠若惊。得您青睐,实是逸云之幸。”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文思齐饮下茶,提壶为他添上,又为自己添上,看着他平静的望来,四目相对,良久,才笑道,“九儿说若非知你颇深,也会爱上你。她现在爱你,却与我不同。”
盛逸云听到九儿,想起她明如朝阳的笑,也笑了,“看九儿这般性格,便可知侯爷是何等的宠护。”
“虽动了心,却未敢动心思。”几盏其心,口中的苦已浓烈,却又有很浅的甜慢慢在舌尖散开。这便是其心,这便是你的心。静默相望,温柔了所有心事,“你不是我能想望的人。”
盛逸云闻言心中一阵动荡,极力稳住心神才没有泄露出半分情绪。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更是一如既往的疏离。
又饮下一盏其心,文思齐半晌才说,“你一直知道我跟着你,那日桃花影里一指望来,便是提醒我。如今我仍常跟着你,你也总是悄悄避开。今晚邀约于我或许是此生唯一与你独处的机会。所以,我不避讳。这样的话,我也只能说这一次,只敢说这一次。”
“不要望着我,哪怕一眼,我都承受不起。”盛逸云言语清冷,目光灼灼,在心底无奈叹息。
思齐大夫,定安侯爷,是多少人称羡的博学多识,是多少人钦佩的禁军统领,是云疆国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是这世间难得与慕容泓灏比肩的男子。这样的人,却对我说,他不配爱我。不配,是我不配。
“逾矩了。”文思齐起身低首俯身行礼,转身便退向门外。却又在门前止步,回身看着盛逸云,目光明澈欢喜,“出了这个门,过了这个时刻,我便再不能为你心跳。若有一日,我可以在碧落宫前的玉阶上仰望你,便也是此生的圆满了。”
“碧落宫,再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迎着文思齐的目光,盛逸云的震动太大,几乎快控制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莲华,也只有你配得起。”只有你配得起他,只有你配得起落云宫。扬唇一笑,文思齐转身走进夜幕深处。
身影消失在门前灯火里,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若不是茶香仍在,茶水未冷。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梦。
潇洒转身的风度和真心的祈愿祝福,这便是他们说冷情冷性的人么?
你让我知道,原来爱,竟可以这般,惊心动魄。
藕香阵阵,碧波涟涟。是谁,遗落了一场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