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岚烟湖上,盛逸云望着不远处的望月楼,脚下如千斤重,不知该如何往前走。自慕容泓灏成婚以来,这是第一次到楼里来,以前熟悉的如自家院落,如今,却遥远又陌生。怕他不在,遇着苏灵雨自己尴尬,又怕他在,遇着苏灵雨,自己难堪。就这样望着、想着,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康博站在桥头,看他许久未动,快步到他身边,俯身行礼,“先生!”
“泓灏可在?”回首看着康博,对他感激一笑。
“公子一早出府还未归。”康博垂首回答,见他又往楼里望,低声道,“少夫人不在楼里,先生进去等吧。”
“我到书斋坐坐吧。”盛逸云说罢转身走下桥往书斋去了。
康博立在桥上看白影消失在柳荫深处,才转身走了。
书斋门虚掩着,盛逸云未做多想,只当是红绮在里面打扫,推门便走进去。
屋里女子见有人进来,惊慌起身,望向门口,紧紧握住手中书卷。
盛逸云背光而立,看清那人后,上前两步站在暗处,待她看清自己才行礼道,“嫂嫂。”
“先生。”苏灵雨看清是盛逸云,悄悄舒口气,忙回礼,“先生来看书?”
“未寻到泓灏,便来此坐坐,没想竟吓到了嫂嫂,”盛逸云走过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到她手中的书,笑问,“嫂嫂喜欢读史?”
“随手取来打发时间,不求甚解,”苏灵雨大方的笑着落座,将手中书放在桌上,看向他,“几年未见,先生仍似从前一样温和。”
“秉性温吞,许是难改了。”盛逸云也笑望着她,见她面色红润,眉目含笑,便知婚后生活定是舒心甜蜜,轻言道,“嫂嫂越发温婉了。”
苏灵雨是云疆国有名的美人,名将之后,性情温和,是多少世家公子梦寐以求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足以与你匹配。
贵胄公子配绝代佳人,是天作之合,当为传世佳话。
这样真好,原本便应该是这样的。
“久未到斋中来,竟又换了摆设。”久坐尴尬,盛逸云举步往一排排书架中走去,“有大半的书年少时先生吩咐着读过了,年岁渐长倒懒惰起来,许多书再未读过。”
“相公常来此处,想是读得不少。”苏灵雨跟着起身,站在桌前看盛逸云于书架中穿行,手不由摸着桌上的那册书。
“泓灏本就勤奋。”抬手取下架上的书,盛逸云随手翻看着笑说,“他喜欢与书中做批注,只要翻翻,便知他读了没有。”
苏灵雨笑而不语,拾起桌上的书,于掌中不断摩挲。怎会不知,每每至此,看的也不过是那简小的批注。几笔字,都弥足珍贵,都视若至宝。
许久,苏灵雨回过神才往盛逸云处望去,见他立在书架尽头,想起什么,举步过去。
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幅春园品茗图。画中人是白衣的盛逸云,执笔的是紫衫的慕容泓灏。
心可以隐藏,言语可以欺瞒,唯有笔,记录着,真实。
盛逸云看的却不是画,而是画上新题的字。
灯花尽燃,执手相看。
只几个字,深深镌刻在灵魂里。这是约定,更是承诺,是自己对慕容泓灏托付一生的承诺。
不似得他梅花小笺时的窃喜,不似得他手抄经书时的安心,这一刻,是排山倒海的震撼。经了他的手,提在只有我的画上,便是他真真切切在告诉我,不负所托。
“画中先生多了几分娇柔,虽一径温润,却添得几许风情。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这般公子,当世难求。”苏灵雨在他身边不敢转头看他,只怕一回头,便难再伪装。
“此画已有多年,若非再见,也忘了年少的模样。”盛逸云压下心口所有情绪,回应的波澜不惊。
“画是旧画,字却是新题。旧画新题,不知其义?”苏灵雨问的急,泄露了所有的不安和猜忌。
盛逸云垂眸凝望她许久,久到她以为听不到答案,久到她快支撑不住,才移目他望,“想是闲来执笔,信手为题,不足细品矣。”
苏灵雨勉力站着,手心里满是细汗,见他往外走,想跟着,双腿却抖如筛糠,无法动弹。
“嫂嫂可知此斋何故为始觉?”盛逸云缓步而行,阳光从书缝中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掩不住他的笑意,“泓灏少时成名,日久生出傲慢之心。十三岁初入此斋,阅览群书,遍读先贤之言,随后题‘始觉’二字悬于此处,自此谦虚向学。多年来,性子愈发内敛。”
苏灵雨听着,心渐渐平静下来。
“阅得百家之言,始觉己身之渺小,恃才傲物,实在可笑。”负手立于门前,盛逸云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世间,心中暖意更盛,“那一年,那样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就在此处,指点江山,语惊四座。那一年,是我们此生的开始。”七岁的我,第一次知道何为博大,何为天下,何为,倾慕。那一年,是我此生的,开始。
“即便未见他当年英姿,此生也是要生死相随的。”苏灵雨幽幽叹息。
“逸云不便久留,告辞。”盛逸云闻言心惊,收起思绪,慌忙出了门,急急而去。
“先生,今日不巧,夫君不在家中,待改日定上门拜访。”苏灵雨见他慌乱而逃,立在门前,福身相送。
脚下微顿,回首看了看阳光下的人,盛逸云转身走了。
如花美眷,当是如此。
他过往的年月我触碰不到,融不进去,可即便相识于幼时,我便能靠近了么?彼此相知至此,那么深刻决然,是谁,都融不进的吧。
灯花尽燃,执手相看。当我真的不懂么?
他的眼里心里,终究只是你,无关过去与将来。
原是试探你,却不想,伤你深,伤己更深。
夕阳余晖洒照进室内,慕容泓灏交叠着双腿坐于窗前榻上,斜倚着软垫翻看着手中古谱。苏灵雨坐于桌前,仔细的绣着那方鸳鸯戏水,时不时停下来望着窗下的人出神。
天色渐暗,淑雯悄悄进来点灯,不敢扰他们,轻手轻脚的将灯一盏盏点亮。这般安静和谐的场景,是最近平常之事。原本还因着新婚夜公子一夜未归而担心他们难相处,不想近几日两人也算温情和谐。全部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长公主,吩咐上下仔细侍候,无大事不得惊扰。近几日连前面的晚膳也免了,让他们在房里用,不必去前面请安。如此宠顾,也只有三公子可享有了。
“公子可在房中?”刚出门的淑雯被康博叫住,未回话先关上了门。
“何事?”走至院中淑雯才轻声问他。
“来祥来请公子。”康博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音说。
“天都晚了还来请?”淑雯也回身往屋里看了看,心中迟疑。进去说,怕这几日才好的两人再生出嫌隙,不去说,又恐误了事。一时有些为难的问,“可说了什么事?”
“没说。晌午先生亲自来过,公子不在就未见着。”康博又往屋里看了眼,低声说,“少夫人也遇着了,只是没对公子讲,我也不敢说,怕少夫人堵心。可现下来祥在外候着,你看当如何是好。”
淑雯还未回话,便听见身后的门打开,忙回身,垂首立在院中。
“何时学会的嚼舌根,我都是如此调教你们的么!”慕容泓灏立在门口,呵斥二人,“有话只管对我说,何曾为难过你们!”
“公子息怒,我们知错了。”两人一齐行礼,异口同声。
“去回来祥,让他先回去,我随后便到。”慕容泓灏看着两人,无奈的摇摇头。
康博领命,赶忙退了出去。直到退出了院子,才敢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
“淑雯,”看着院中的人,慕容泓灏无力的叹口气,“罢了,你去罢。”
“公子,”淑雯唤住转身欲走的人,轻声说,“先生在书斋小坐,后仓皇而去,许是见了那画。今晚过府,您莫再激他。他,心苦。”
“嗯,去为少夫人备晚膳吧。”慕容泓灏吩咐后就回了屋,不去看淑雯满脸的心疼。这世间除却你,只有淑雯懂我;这世间除却我,也只有淑雯懂你。
淑雯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刺的落下泪来,立在院中许久,才稳住心神。
“先生晌午来过,书斋里与我闲谈了几句。未曾想会有要事,便没对您讲。” 苏灵雨手中的绣花针被她紧紧的捏住,再用力些就折断了。
“莫伤了自己。”慕容泓灏过去抽出她手中的绣花针和丝绢放置桌上,看她仍全身紧绷的站着,拉着她一同坐下,将她的手于掌心轻握着,软着声音道,“许是有事,不然这时候也不会遣来祥来,你早间在书斋做什么?”
“闲着无事,去坐坐。”苏灵雨知他将事情轻描淡写的揭过去是疼惜自己,慢慢的放下心。
“斋中的书科目俱全,不解的我教你。”慕容泓灏见苏灵雨放松,笑拍拍她的手,“多读书终是好事。”
“先生讲起‘始觉’由来,竟是一段动人的往事。”苏灵雨终露出了笑,握紧他的手。
“他自小便跟着我,我的事他自是知道。”慕容泓灏眸光因提及盛逸云而温暖起来,“‘天地那般大,岂容你嚣张自在,百家之言不读,偏偏讲胡话。恃才傲物,可笑的很。’他那时才七岁竟出此言。而在书斋中,我才知,天地之大真容不下我嚣张自在。”
“原来还有这般故事。”苏灵雨笑的有些凉。如若讲此话,不过是执手诉说的故友,便不会伤心。偏偏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执着自己的手,讲着他人的事。
“逸云心苦,所以看事情冷静些。处久了,我胡闹的性子也渐渐淡了。”慕容泓灏未觉出她的异样,只笑着说,“你别看他一径温和冷静,其实他比谁都固执,认定了的除非死,绝不肯罢手,偏偏……”惊觉失言,忙顿住话。
“可偏偏为着您,他放下了坚持,退至尴尬之地。”苏灵雨一径的笑,这个表情自始至终。连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笑着是为什么。
“灵雨,此心从未瞒你,是因着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我的妻,是要与我共度此生的人。可今日之言,确是无心。”慕容泓灏笨拙的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怅然。可他不知,唯有此句,最是伤人。
“这世间,他才是您的一切。提及他,万物皆入不了您的眼。”苏灵雨明明笑着,却比哭更难看,“我与您朝暮相对,连您的眼底都到不了,更莫提心底。”
“心中自是有你!”慕容泓灏低叹,“结发之妻自是入得我的眼我的心。”
“不一样的……”一垂眸泪便洒落下来,再难抑制。
“你明知道,此生此心除了他再不会爱。你明知道我用一生承诺宠护你。你,你明知道,于我你是另一种不同寻常,你都知道的!”慕容泓灏猛然起身,强压下心头的火,才缓下声,“你偏要我以待他之心待你,你偏要我去忘了已融进骨血的人,你偏要忽视曲解我对你之情,让自己焦躁悲伤。灵雨,我爱的人,在长街的另一端,我望都望不见他。你爱的人,与你朝而笑对,暮而拥眠。你,你在悲伤些什么!”
苏灵雨抬头望着他,心中顿时清明。
“今晚仍在楼里歇吧,早些睡,莫等我了。”言罢转身,慕容泓灏无奈叹息。
“您和先生,真的无缘了么?”苏灵雨拉住他,言语悲怆。
“此生,怕是无缘了。”一句话,浅淡到凄然。
苏灵雨又垂下了泪,心疼莫名。
决然如慕容泓灏,讲了此话,也悄然落下泪来。
脚步很快,抬手一挥悄悄抹掉脸颊边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