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灏踏进水月阁的时候,天已经沉透了,水月阁里的灯火在微风中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疲惫之色。
有多久没得一夜安眠了,那个离自己最近的人,此刻虽在眼前,却已是心隔天涯。
一步步走进院落深处,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
站在院中,看着寝室窗上那两人对弈的剪影。一个在垂首布局,一个支颐相望,手中棋子轻敲着桌面,一下下,敲进慕容泓灏的心底。
珞瑜见慕容泓灏站在院中许久,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时,却见他回身看来,忙上前请安。他只接过自己手中点心,道一句退下吧,便转身进屋去了。珞瑜站在院中,往窗上看看,心里害怕,忙退出院子。
“我苦心经营良久,你只随手一丢,竟赢了!”盛逸云看着棋局低笑,“终是我太自负了!”
“你全心全意,哪抵得过我飞来神将。”苏沐晨抬手收拾棋局,看到走近的慕容泓灏,眼中笑意更浓,“人得认命,不是谁的,终归不是谁的!”
将点心置于苏沐晨跟前,慕容泓灏看向盛逸云,见他脸上许久未现的轻松,心中更是一阵怅然,却不动声色,“你寻我何事?”
“我要同苏三去游历了。本是想邀你小聚,不想竟错过了。”盛逸云起身引着慕容泓灏往外走,“此时也只能陪你吃盏茶。”
“要去哪?”慕容泓灏跟着盛逸云走至外阁,坐于桌前,看着苏沐晨将点心放到盛逸云面前,皱了皱眉。
“云疆国大,三国风景甚美。走走看看,总好过困于一城一国,小了眼界,狭了心胸。”盛逸云伸手拿起点心正要用,却被慕容泓灏按住手,将点心取出丢回盘中,拿出巾帕给他擦手。
盛逸云看慕容泓灏神色不悦,低笑道,“我饿了。”
“饿了就喝牛乳,点心别用了。”说着将点心移至一旁,慕容泓灏唤来紫春去备牛乳。
苏沐晨看着他俩,挑挑眉,只静观不出声。
“苏三兵至珞城,莫不是看上珞城风光?”见盛逸云低头喝牛乳,慕容泓灏才转脸看着苏沐晨,“是国君做的太舒心了么?”
“你如今对我疾言厉色,端的是何身份呢?”苏沐晨眼未抬,只唇边的轻笑,尽是蔑视,“是太子昊,还是定轩?”
慕容泓灏闻言只挑挑眉,未做回答。
“是太子昊,我告诉你,我不图天下。若是定轩,”苏沐晨眸心闪烁的光,比房里的灯火更亮,“伤逸云者,必诛之!”
“呵……”慕容泓灏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眼眸里的光闪闪烁烁,“你想诛的,只是我吧!”
“若非伤你即伤逸云,我真想,弄死你!”苏沐晨拍案而起,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双目赤红,紧握着拳,极力的压抑,才未再有动作。
“苏三!”盛逸云低呼,起身按住苏沐晨,怕他怒极伤人。
“我说什么你都跟我急。以往,你嫉妒我,可如今,我羡慕你。”慕容泓灏缓缓起身,看着他们两人,叹息一声,“走吧,如今我还能有何身份来拦着你们。”言罢转身便走,行至门前,回身看着盛逸云,笑道,“昊此一生,不负天下,惟负玉凰!”
天下如何,在我心头不及你分毫。我以为我有时间,终,是我太自负了!
快步走出门,慕容泓灏的身影淹没进院中灯火,消失在暗夜里。
“他虽负了你,却未失本心。”苏沐晨握住盛逸云的手,见他满手的汗,取巾帕为他擦擦,低声问,“你怎么不告诉他呢?”见他望来,轻笑,“你去寻他不就是想告诉他,我的心,你的心。”
“苏三,以前我是为自己,如今,我也只是为他了。”盛逸云握住苏沐晨的手,眸底晶莹,“谢谢你。”
苏沐晨也握紧盛逸云的手,只对他一笑,尽在不言中。
他娶妻,怎能是一纸遗诏便可。久安候选人,长公主求诏,云疆国中,能做主此事的,只有一人。
玉凰之女,必为元妻。
你们,断了我们全部的退路。
玭玥之仇我不能不报。泓灏,你为我设的局,我来破。也算遂了他们的愿。
慕容泓灏走进凭渊阁时,沈玉如正在与司徒璞琁下棋,见他进来只抬眸看了眼,又落下一子。倒是司徒璞琁迎了过去,自己再坐着不好看,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过去。
“见到苏沐晨了?”沈玉如随他一起落座,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把苏沐晨骂了几百遍。若非他多事,此刻我们还在王城,怎会一路风尘的赶回来。
“三哥传话银骑营已准备好,京司卫也随时可以动手。”司徒璞琁见慕容泓灏只坐在椅中摸着那枚墨龙佩,回头看了看沈玉如,见他仍是满身怨气无心他顾,心中无奈,却不敢表露,低声问,“少主,您看?”
“命二十万银骑营分三路,快速至莞城、长关和禹城。玉贤领十万人守在玉函关。暮国但有异动,只守住关口,不做其他。”慕容泓灏垂着眸,言语清淡却凉薄,“三万京司卫与十万银骑营固守珞城,他们不犯,我们不动。”
“您是要保司徒璞璇?”沈玉如看住他半天,才轻轻点点头,“这哪是劫,这就是您的命!不对,您的命哪及得了他分毫!”
“如贤!”司徒璞琁听他说的畅快,心里乐意的很,只是假意拦了拦。
“玉贤这么些年守着您,当真白瞎了一片心。”沈玉如看司徒璞琁一眼,勾唇轻笑,“您让我们守着那么个人,到底为什么?”
“乐贤可愿为君?”慕容泓灏抬眼望来,看尽司徒璞琁眼底的惊愕、不解、迷茫,轻笑道,“那玉座,也只有他稀罕吧。”
“我懂了。”司徒璞琁苦笑,“原来,我从未了解过三哥。”
“天下尚且安定已横生如此枝节,若有一日……”沈玉如小心的看了眼慕容泓灏才沉着声音道,“王上若有不好,怕会大乱。所以,回去吧。”
“王族影卫,如今可听命于你?”慕容泓灏望来的眼神冰冷彻骨,“那日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可留得住他这条命?”
沈玉如不由打了个冷颤,迎视着慕容泓灏的眸光,许久才摇摇头,“若非您让我接管影卫,我们,怕是真护不住他。少主,兄长,你们若再猜忌下去,他下次出手,怕不会给我们留机会了。”
“逸云何等聪明,他如今做的事,你我,谁拦得住?”起身踱步至窗前,慕容泓灏看着满池碧波上田田荷叶里,已有些开始打苞,莲,快开了,“让逸云去吧。遂了他的愿,倒护住了逸云。”
“帝王之术,您学了二十几年,终究没学会。”沈玉如看着窗前那孤清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您始终,都只是昭明湖畔的定轩公子,真好。”只是你的盛逸云,还是那个白衣少年么?我们不知道,或许,你也不知道吧。
帝王,于我,真是讽刺。
慕容泓灏勾唇冷笑,抚着窗棂,低叹如耳语,“伤逸云者,必诛之。你,到底比我勇敢。”
风起时,只有碧荷簌簌之声,室内三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中。眸底闪烁不明的,是各自茫然的前路。
前路光明,只是身侧,少了你。
盛天执酒壶为苏沐晨填满,见他恭敬扶盏,低叹,“君上礼待老夫,老夫却一直对君上疾言厉色,实在是惭愧。”
“伯父言重了。”苏沐晨忙抱拳道,“晚辈敬重长辈是应当的,长辈教训晚辈更是晚辈的福分。”
“你比你老子有气度。”盛天饮下盏中清酒,执箸夹菜,又是一叹,“当年恩怨实是一言难尽。落云宫的那段时日,是我们此生谁都揭不去的伤疤,我本不该迁怒于你,你偏偏……”
“爱重逸云之心,苏三不遮不避,更不瞒伯父。”苏沐晨为他添满酒,执盏自饮。
“是我糊涂,终害了卿卿害了逸云,”盛天望着优雅俊美的苏沐晨,心念一动,抓住他的手,“你待逸云可是真心。”
“日月昭昭。”苏沐晨微怔,而后坚定回答。任他捏疼了手腕也岿然不动。
“好!”松开手,盛天执盏而笑,“王后如何,若非一颗真心,也不过是一宫一殿的冰冷。如今有你如此待他,我心甚慰。苏三,将他交于你,我放心。”
苏沐晨因他王后二字惊的手一抖,见盛天开怀畅饮,也小心的举盏陪饮。
“若我早知逸云之心,若我不是执念太深,我怎么会为他求苏家之女。玉凰为后族,配他龙氏也是下嫁了!可怜了我的逸云,我的好女儿啊!”盛天目光灼灼,“一着棋,害我玉凰,我却为你守着儿子,于义我无愧,于情,我如何颜面面对先祖,面对卿卿,哈哈哈,作孽呀!”
苏沐晨指甲划破了掌心也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原来,我竟从未真的懂过你。
这么些年了,同塌而眠都有过,却从不知,你是女子。
“呵……”摇头苦笑,苏沐晨眼睛竟有晶莹的光,“此生,无憾了。”
爱的再深切,我终不能许你一个名分,许自己一个名分。而今,我终究,可以许诺,娶你为妻。
娶你为妻,以江山为聘,以万里红妆为礼。
“伯父……”苏沐晨不掩激动之色,眼中的光,比灯火更耀眼。
“走吧。”盛天摆摆手,挡住他要出口的话,低叹,“带他走吧。”
你们走吧。若此生有缘,便结为良配。若无缘,但愿初心不移。
又执起酒盏一口饮尽,盛天扶桌而起,“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喃喃着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
苏沐晨独坐桌前,直到望不见盛天的身影,才垂眸执盏饮酒,眸光里是无尽的欢喜之色。
“多谢。”
您今日的成全是对前尘的释然,更是对我,对我此心的,珍视。
若此生有缘,感激天命。
若无缘,感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