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两骑快鞭绝尘而去,身后是一路尘土。
慕容泓灏立于长亭中,追随着那白衣红氅的身影,直至他消失于视线,仍舍不得收回目光。
“兄长,若不放心,便一同去吧。”沈玉如站在慕容泓灏身后,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面前孤绝的背影,低声询问。
“你们先去吧。”慕容泓灏未动,声音也平淡,“如何也不该撇下灵雨,此心已经亏欠,只能以此身弥补。”
“您若肯带她一同回王城,哪有谁亏欠了谁。”沈玉如看他背着手目光仍望着无尽远方,略垂了眸,低喃,“历代君王,宫嫔三千,有何稀奇。”
慕容泓灏略侧身看了沈玉如一眼,又转回去,“君王的宫嫔,对几人是真心以待,三千三万如何,不过是弄权的手段罢了。我以此心待他们,我便不配他们待我之心了。心口里的人,是江山天下也舍不得换的。”
“您……”沈玉如闻言也望向远方,想象着那恣意快马的人,终于问出了口,“如何舍得?”
“那一瞬的权衡和犹豫,才是失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是我唯一负了他的。”慕容泓灏目光所极之处,再也看不见心底的那个人,那个一朝错身便再不敢碰触的人,“我愿此生长相守,可家国天下,苍生百姓,都排在了他的前面。甚至,一道毫无意义的王旨,都显得比他贵重。”
“一道王旨,是您对玉贤的情义,怎可说毫无意义?”沈玉如摇摇头轻笑起来,“您还当我是原来的玉如么?您以为我不知其原因么?兄长,您恨他没有错,您保护盛逸云,更没有错。无论您负了谁什么,我们的心都不会变。盛逸云更不会。”
“走吧,”慕容泓灏唇角勾起,言语轻柔,眸光温和,“保护好他,也要保护好自己。”
“嗯。”沈玉如点点头,笑容明媚,抱拳行礼后翻身上马,慢行几步,回首笑道,“苏三不足为患,我替您看着呢!”说罢扬鞭绝尘而去。
慕容泓灏看着他恣意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六月的珞城,已入酷暑。盛逸云素来畏寒,如今居住在此地倒觉得十分舒爽。夜风微阑,他斜躺在院落中的躺椅上,望着闪烁不尽的星空,心底将过往一一回味,不由生出一声叹息。
“夫君夜观星象,可看透了什么?”楚琼羽笑盈盈的走过来,置茶盏于矮几上,看着盛逸云含笑的眼睛,心中越发快活,“来珞城两个月,你的心结总算解开了。”
“哪有什么心结。只是于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罢了。”将楚琼羽的手握进掌心,盛逸云看着如白玉一般的手指,喜爱不已,“这双手,生的真美。”
“皮相再好,终归是会老去的。”楚琼羽笑望着他,悄声说,“公子来了,子宁刚在蓬香榭,珞瑜不敢过来跟你说,我可不怕你。”
“我是会吃人么?怕我做什么?”盛逸云心口一突,面上未露痕迹,“即便此生无缘,他仍是我要追随一生的人。”
“今日初六,没几日便是你的生辰,”楚琼羽转身取过茶盏递给他,笑意更浓,“你确实不该意外。”他若不来,我们才意外呢。
“我们的心事,瞒不住彼此,”盛逸云就盏用茶,唇齿间是芥蓝浓郁的香味,抬眼看了看楚琼羽,低言道,“有心了。”
“那我就去回话了。”楚琼羽狡黠一笑,快步至院门外,低声对外嘱咐一句,又返身回来,“你们两个好了,我们才敢喘口气。珞瑜再给吓上几次,怕也要病了。亏得我有这个身份,不然谁敢多说一个字。”
“也只有你敢将这盏茶端给我。”盛逸云捧盏笑望着楚琼羽,缓缓道,“一盏芥蓝一壶心,他这是第二次送来,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
楚琼羽不知前尘旧事,却也知道,这一盏茶,是慕容泓灏悔愧至极才会奉至他面前。所以闻言,只无奈笑着,悄悄的心疼着他。
“让他进来吧。”放下茶盏,盛逸云又侧身躺回躺椅中,闭目,再无一言。
楚琼羽便差了珞瑜去请慕容泓灏过来,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出了院子要去问,见到门前的人,一怔,忙福身见了礼,错开身,想让他进去。却见他许久未动,迷茫相询,未及话出口,他便转身走了。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是身影,楚琼羽愣在门前。
看着你捧着芥蓝,满目的忧伤,我的心早随着你疼了一遍又一遍。看着你闭着眼睛掩藏所有的心事,我,还如何能走到你的面前。
我不敢对你说以江山为重的话,我更不敢拦着你去往他许你的山水如画。
你们把玭玥的仇算在司徒璞璇身上,也不过是想要一个仇恨宣泄的出口。你们以为他不过是以此次伏击警告你,所以亲手来毁了我布下的平衡之局。
可是逸云,你不懂帝王心,你更不懂他。
十万暮兵如何轻易便至珞城。你们以为,可以悄无声息的来,便能悄无声息退回去么?越是这样平静,越是有暗潮埋在后面。
此战,若开始,天下便乱了。
苏三博的是你,我,我该博什么呢?
面上是战局,暗地里怕他仍在谋算着害你。可是两个月来,偏偏什么也查不出。你可知我有多怕,你可知,若再不见你,我……
虽知心里已无隔阂,可要如何去凉满腔澎湃的血?你避着我,我知你心。你许我见你,便是知我心。
我如何舍得看见你,假装的坚强。
我又该如何面对你,我怕我泄露了心底的不安。
远远一望,知你安好,便足矣。
逸云,别怕。
这一次,我来守护你。
“逸云!”苏沐晨匆匆步入蓬香榭,看见那轻衫散发于窗前垂首作画的人,一路激荡的心,莫名就安静了。
“苏三回来了。”盛逸云头未抬,专注于面前的画上。手腕一转,又添上几笔,抬手看着画许久,终还是摇摇头,“不好!”
苏沐晨站在桌前,看着纸上那墨色的一支连,听他说了不好二字后,轻笑起来,“人心掩藏的再深,笔,总是骗不得人的。”
将笔放于笔架上,接过珞瑜递过来的巾帕擦擦手,盛逸云也笑道,“莲有禅心,清丽无双。我这一笔下去,却是孑然独立,矜傲有余,呵……不画了。”
“若不是矜傲飞扬,那还能是你么?”苏沐晨看着盛逸云低嗔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莲有禅心,而你慈悲天下,几时渡过自己,开悟过自己?而莲,亦是被人冠以禅名,它何尝不单单只是一朵藕花,一点白,一抹红,随风招摇在碧波藕叶之间罢了。”
盛逸云抬头看着烛影下的苏沐晨,看着他明媚的脸上是难掩的疲惫,清澈的眸心里是无尽的悲悯和怜惜,许久,才轻笑道,“苏三匆匆而来,是要与我论禅么?可我没有几分禅心,陪你聊不得几句。”
“十万大军已至珞城,隐匿于苍山中。城中布局也已尽在掌握。逸云,六月十五,我定让他为玭玥偿命。”苏沐晨手握成拳,眸中波澜已褪尽,只余点点寒芒。
盛逸云看着眼前锋芒毕露的人,与昔时温言笑语的影子重叠起来,才拼凑出一个完完整整的苏沐晨。
沙场点兵,杀伐决断,手起是云,落手是雨。云疆战神,是没有一场败绩得来的威名。这个云疆国上下闻之敬仰的人,却因为对我那一份爱意,偏将姿态摆进了尘埃里,只为我,一眼眷顾。
“苏三……”心底波涛汹涌一般,盛逸云握住苏沐晨微凉的指尖,切切的换,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十万大军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若无布局,我岂能轻易兵至珞城?”苏沐晨看着他闪烁的眸光,只笑道,“我的每一步,他都算的准,他,知我。”
“京司卫定不会轻易出手。你不动,璿王便不会动。八亲王现在与我们联手,十万羽林卫不会插手,他早已有夺君位之心,不怕他倒戈。只是……”踱步至院中,盛逸云抬头看着满天星辰,许久,才低叹,“越是如此,偏偏越不安心。苏三,他昨日来了。”
“可曾见面了?”苏沐晨一怔,看住眼前的人。他五月底便入珞城,这么些日子没来,却偏在城中部署完成时来了,如何也不像是临时起意。
盛逸云目光仍停留在满目星辰里,笑着摇摇头,目光温柔许多,“他来,是要保护我。可是如今局势,谁,还要害我呢?”
“我以此命护你周全。”苏沐晨望着眼前单薄的人,心中丝丝柔情无限蔓延,此刻我再不说这样的话,我怕我再没有机会跟你说了,见盛逸云闻声回头,勾起一抹笑,迎着他惊诧的目光,低语道,“此生此命,我只拿来爱你!待此事终了,你可愿陪我山水一同,风雨一路?待此情终了,你可愿握住我的手,以玉凰之名,做我苏三的君后?我以暮国河山为聘,以万里红妆为礼,你可愿,嫁与我?”
盛逸云眼底的惊诧渐渐被感动替代,静默的望着廊前白袍胜雪,玉冠风流的人。这样风姿卓绝的一个人,在哪一年的一个笑里,或是哪一次的一个回眸里,还是哪一次的一句言语里,认定了此生爱的是我,就交付了此生所有的爱和包容。
而今,你终于说出要娶我的话,而今,我却如何来拒绝你。
“你可是也被批了一样的命?”盛逸云终究叹息出声,一步步走近苏沐晨,在他面前站定,“一见玉凰误此生!得你珍爱,实为大幸!”
苏沐晨盯着他,没有遗漏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望着他明澈的眼眸,笑着摇摇头,“若得天下才能得你,我便是剑指王城也要做那江山的博弈者。可是,我比谁都明白,你要的,不过是他。逸云,不要再说残忍的话,待此事了时,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走。”
苏三,我此生山水,也不过只是他。
苏三,我的万里红妆,只余一场残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