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满入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尚且幼小,大约五六岁间,她奔跑在草地上,母亲在后面焦急的叫她:满满,你不可以跑这么快,会摔倒。
她一边回头看母亲,一边淘气的奔跑的更快。
母亲脸上焦急之色却更甚了,她甚至抬头看向天边,一边伸手给满满:“乖,我们该回去了。”
“我不!”梦里的满满倔强异常。
“快点,乖,要不然我跟满满就再也回不去了,爸爸见不着我们,会不会很急很急啊?”妈妈蹲下身,张开双臂。
福满满犹豫了一下,转身扑回母亲的怀里。
母亲的怀抱太柔软太温暖了,福满满抱着,有一瞬有流泪的冲动,然而下一刻,她看见天地都在急速褪色,母亲惊恐不已,那色彩眼看就褪色到两人所在的地方,母亲突然站起来,一把把福满满推了出去。
“别回来,离得远远的”
福满满一下子从梦里惊醒,母亲警告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她惊魂未定,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水。夜间寒凉,她披了件外套在肩头,擦了擦汗,打开房间的门。
门外的古风风格的客厅,夜间橘色的灯光异常温暖,香炉里点着檀香,有着定神的作用,烟雾袅袅,池停云就坐在客厅的榆木厚桌前,静静捏着一本古书在阅读。
一切显得静谧而美好。
这一切冲淡了噩梦带来的不快,听见响动,池停云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福满满。
“怎么头发都湿了,做了噩梦?”他问福满满。
福满满点点头,披着衣服,坐在了他的旁边,池停云伸出手里,一声不吭的捏住了福满满手上的穴位,反复揉搓:“这个穴以后你也可以自己摁摁,对安神是好的。”
昨天回来后,两人就径直回到了警我寺这边的宅子。
住持和老池都不在,据说去参加一个小有名气的居士的茶会去了。
“住持后天回来,我想你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静下心,想想对策。”池停云替福满满摁了一会儿穴位,松下手指,递了一杯之前泡下的花茶。
福满满最爱茉莉龙珠,但是在外面却是从来不喝,只喝一些便捷的饮料。因为她觉得喝茶这种事总是要有仪式感的。
池停云观察了一段时间,也在池家各处宅子囤放了一些茉莉龙珠。
福满满接过来喝了一口,满口皆是茉莉那香而不腻的花香,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我觉得,周恒他人不坏。”她斟酌许久,捏着杯子转了一圈,“我刚接触到他的时候,他挺单纯的。”
“或许你见到的是本我,也是我们常说心底的那个真我。百年来,他在画中以什么形式存在,又遭遇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池停云摆弄着茶具,灯光下他手法娴熟而优雅,今日他换了一套偏古风的茶道禅服,淡米色的禅服,令他整个人显得清俊而温和。少了许多平时的凌厉感。
“是,可是他怎么会变成了饕餮?我觉得那不是他。”福满满托腮叹息。
池停云抬眼看了一眼福满满:“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你怎么会觉得只是片面相处就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福满满翻了个白眼。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他都要恨死我了。”福满满叹气。
她尝试着呼唤舍我。舍我淡淡的粉色光团缓慢而艰难的团聚了一小块。
“满满,我正在修补我之前遇到危险时破损的内丹,昨天我收回易平身上的灵力时,意外的发现,似乎有一股不明的灵力,跟着我那股灵力也回归于我,我探查了一下,那股灵力温柔而坚定,气息更接近家姐弃忧的温柔,所以我猜想,沙滩那些无法被彻底吞噬的魂魄,是不是因为得了家姐法力的支撑,而坚持抗争到现在。”
舍我的声音清晰很多,明显是好转的样子。
“我得了家姐这股残留的灵力,破损处修补得快了些,也比平时熟睡的时间少了很多。可以肯定的是,家姐弃忧一定曾经存在于锦绣美食图中,另外一方面,弃忧的法力更甚于前,虽然是防御系法器,但是她愈发强大,说明主人安全无忧,她尚且有余力分享灵力护佑画中迷途的魂魄,那么你的母亲一定也是安全的,放心吧,满满,我这几天回复下灵力,会再次送你入画,不必担忧。”舍我的声音气息都稳定许多。
福满满稍稍吐了一口气,还想同舍我说些什么,然而舍我的光晕却慢慢淡去,显然又敛去了灵力修补自身去了。
“舍我说,得了弃忧残留的灵力,自己修补了不少破损之处。”福满满指尖摸了摸戒指表面,舍我是个强大的戒灵,这不仅仅是表现在他的能力强大上,更多的是他心志异常坚定,多年前,福家人收复上古凶兽时,舍我曾经重创过。
灵力散尽在各个被封印的古画里,然而他并未因此像别的器灵一般就此沉沦,灰飞烟灭,百年来,他不断的修炼,不断的复苏帮助福家寻找新的封印动摇的古画。
他从未提过自己的损伤,但是也只有福满满感知到了他的损伤。
从白泽世界出来以后,其实他是处于透支状态,为了福满满也为了之前福家人,他拼命的拉近了空间之间的距离,使得福满满安全从时间夹缝里逃脱。
福满满却在出来第一时间问他:“舍我,你受伤了么,我感觉到了你的虚弱。”
舍我有一瞬觉得恍惚,他作为强大的存在太久了,器灵见着他都要尊称一他一声前辈,似乎所有的邪祟都能被他制服,封印,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任主人发现,其实他也是有着损伤和痛楚的。
“谢谢满满,我的确损伤的地方在这段时间更加严重了。”破天荒,他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弱处,“可能是很久前的旧疾,没有关系,我多休养几天,就可以了。”
福满满很心焦问他:“那我能够做些什么呢?”
舍我没有回答她。不过从那以后福满满就频繁的去参观古器了,尤其是古代首饰展。
她会靠在玻璃窗前面,偷偷同它们交流。
“可以借点灵力,辅助我们家的舍我恢复么?”她去在心底问上千百遍,很少有古器回复她。
直到有次辽国皇后的首饰展,她见着辽皇后头发上厚重的发饰,她随意问了问,那首饰焦灼带着点颤抖的声音突然就出现在了福满满耳边。
“哦,天哪,这是舍我大人!他依然还是这么英俊潇洒!”她听见了如同迷妹呐喊一般的声音。
“大人,你快来吸阿娇的灵力吧,榨干每一处的灵力!”展示柜里面的首饰微微颤抖着,能感受到她一颗真心。
舍我居然被她的声音给吵醒了,有些头疼。
那首饰本身年代也久于其他福满满见过的首饰,有一千一百年历史,嗓门又打,性格有着辽国少女特有的热辣,居然缠着舍我要奉献自己灵力有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不接受那个姣姣的灵力,多多少少能帮你不少?”福满满想起这茬,忍不住问舍我。
舍我立刻在心底发出近乎于痛苦的叹息:“你不知道,她缠着我多久,难为她千山万水脱离本体来缠我,我跟她说多谢美意,她却提议将我融进她本体里,太热辣了我受不了,介绍了我一个本家兄弟给她,这才脱离了她那个大嗓门。”
福满满差点笑出来。
“我的灵力不是任何古器的灵力都能补充的,所以满满以后不要为我去奔走了。”舍我在心底叹息。
福满满吐吐舌头:“舍我,你不必每时每刻回答我问题,你可以在不入画的时间里好好修复,我这里,你不必那样苛刻自己。”
从那以后舍我的沉睡时间也频繁多了,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必像对待每任主人那样,打起十二分精神候着,其实他完全不必这样,然而忠诚的个性隐藏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世人都以为舍我做事随心所欲,然而,舍我的个性却是最为忠诚的。
“舍我,最近在修复,所以经常会力有不逮,他以往把修复自身的灵力都拿来护主了,我不希望他这样苦着自己。”福满满同池停云解释。
池停云点点头:“万物皆有灵,我们的确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让别人做无谓的牺牲。”
两人坐了一会儿。
福满满回屋子,取出那幅画。
“我将它挂在这里么,会不会影响什么?”福满满问池停云,短期内,没有个结果,估计她都会在靠近警我寺的池家宅子住下了。
池停云指了指屋角的一处空白:“就挂那里吧,画就不用卷着了,有什么异像或许我们还是及时发现。”
福满满慢慢打开画轴,将它挂在了屋角,那画静静的,大概是之前的发泄让周恒觉得心灰意冷,居然那画轴没有再起任何问题。
“不光是你,我也要再次进去,所以你不必觉得又麻烦我了,露出那种见外的表情。”池停云一抬头看见福满满那种眼神,心里就不舒服。
他很不喜欢福满满同自己礼貌,自从上次福满满哭泣,他说错话后,他就发现福满满似乎刻意在她跟自己间竖起无形的屏障。
“你有什么理由进去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我不内疚,才这么说的 。”福满满叹了一口气。
池停云笑了笑:“第一我是池家人,第二我真的这次是有私事,记得威特先生么,这幅画的现今主人?”
“他就是画中为我们赶马车的那位,他的家人委托我,将他安全带回来。我见着他,却没有能力一起拽出来,心存愧疚,的确想要再回去一次。”
福满满哦了一声,又想起画中威特先生虽然被吃了神智却依然记得妻子的事情,感慨:“威特先生对待妻子却是真的真情,即便是被吃了神智,依然还记得妻子伊莲爱吃土豆。”
“伊莲?”池停云抬头一脸惊诧,“伊莲不是威特先生的妻子呀,她只是威特妻子的胞妹。”
这下轮到福满满呆滞了。
“那藏于威特先生心底是……他的……小姨子!”福满满不敢相信。
池停云努力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
“然而他却是真心实意召回莱利夫人的。这又很矛盾呀。”福满满有些绕不过来了。
两人在灯下都是一头雾水。
池停云捏着茶盏,眯着眼睛看向油画,他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
………………
第二日,威尔斯的到访,彻底让两人茅塞顿开。
“这幅画的最新的主人,其实不是威特,而是伊莲。”威尔斯面对两人的疑问,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选择将一段公案娓娓道来。
伊莲是莱利的胞妹,长得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伊莲性格温柔又天真,莱利性格偏激而大胆。
最初认识威特先生的是伊莲。两人共同的爱好是绘画。
莱利是先天不足的姐姐,一双腿从小肌无力,虽然同伊莲一样是个小美人儿,却因为坐在轮椅上,无法外出。
外面的海阔天空,都是由伊莲经历了回来复述给她的。
伊莲的世界,也就是她的世界,她复制了伊莲的一些,包括伊莲眼角下的一颗痣。她疯狂崇拜又嫉妒者伊莲。
伊莲认识了威特以后,羞涩的少女动了心,每天说的最多的就是威特。
这样热情迸发的情绪很快感染了莱利 。她推着轮椅,在玻璃窗户前,看伊莲同威特热情的接吻,拥抱。
她又羡慕又好奇,被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爱着究竟是怎么样的感觉。
“有一天,伊莲见到了威特为伊莲花重金买下的锦绣美食图。”威尔斯沉默一下,“这是悲剧的开始。”
锦绣美食图,上一任的主人因为它莫名其妙的陷入了昏迷,不久以后就彻底在睡梦中过去。
仆人中有人传说,画主的夫人从那以后幸运附体一般,不断好运,桃花金钱,应有尽有。
有人说夫人是对着画许愿,用主人的生命换了她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和爱情。
荣华富贵死丈夫,这估计是个美好的成人神话。
大家都一笑而过,然而真正上了心的只有莱利。
黑夜中,她向画作许愿:用伊莲美好的灵魂,换取她获得伊莲的身躯。
不知道是不是慌张,她在阁楼焚烧的许愿纸条没有烧尽,姐妹二人在画前争吵,那个时候,伊莲已经同威特订婚,定制的婚纱美好而神圣,也挂在阁楼上,两人就在婚纱前扭打,莱利在气愤转身时不小心摔下二楼,婚礼没有办法举行,改成了莱利的葬礼。
“莱利夫人死了?那现在的莱利夫人?”福满满惊讶的问。
威尔斯点头:“听我说下去,后来同父亲结婚的的确是莱利。”
过了一年,避而不见所有人的伊莲开始走出阴影,她的性格发生了极端的变化,由于沉痛于胞妹的过世,她缺失了很多记忆。
威特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他用无比的耐心和爱意,帮助伊莲恢复那些宝贵的记忆。
然而他却敏锐的觉得伊莲开始变得尖锐而刻薄,一点点都不像一年前那个单纯可爱的少女。
可是这一切,他都诠释为因为妹妹过世,悲痛令伊莲失常。
“附身!”池停云丢出来简单的一句。
威尔斯先生打了个响指:“对,附身。”
婚后,伊莲依然是如此的性格,她甚至不让威特先生上阁楼,那里有着锦绣美食图,威特先生是在什么时候又见到这幅图的呢。
是在发现伊莲自己焚烧这幅图的时候吧。
他抢下了这幅图,这幅图是她们确定关系的开始,他甚至还记得得到这幅图时,伊莲笑的那样的甜。
图被烧了一小块,威特先生找到了当时黎华的父亲,也是修画大师,黎闰先生。
先生修补完好了画,威特却坚决不愿意付钱。
“这是为什么?”福满满有些气不过,黎闰大师是华国修复界的泰斗,许多人想要花重金请他修复画作,都要排上好多年。”
“是因为我的父亲在上面,看到了原本画作里没有过的人。”
他闹了许久,回去用放大镜一看却又回去乖乖付了黎闰大师的钱。
“因为他看到了,那是他的伊莲,满脸痛苦,在画作中疯狂进食。”威尔斯叹气。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莱利在看到这个人像开始就疯了,失智了这么些年。”威尔斯摇头。
“那现在回来的是伊莲还是莱利?”福满满小心翼翼的问。
威尔斯沉默许久,递过来手机。
手机上是威特太太最新画的画,是一副威特先生年轻时候骑马的人物画,无论是神韵还是外表,都非常精准,看得出画画的人,对威特先生无以伦比的爱意。
“莱利从来不会画画。”威尔斯一副纠结的样子,“所以我不知道,莱利又或者是伊莲,哪个是我的真母亲。”
池停云拍拍他的肩膀。
威尔斯叹了一口气:“父亲爱着的,寻找着的或许一直都是伊莲吧,莱利用她一辈子诠释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