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睛已经是夜晚。月朗星疏,夜幕如墨。
就像是用了太多的力量,透支了所有的体力一般,福满满睁开眼以后,就虚脱地靠着树木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办法说话,看见白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她将白泽从梦境的裂缝里拽出来,然而一旦重新跌入画中世界,白泽同池停云的身体就分了开来,池停云似乎还处于混沌之中,眼睛无神,虽然站得直直的,却目不能视一样。
白厌近乎透明的身体,站在白泽面前,两人对视,似乎在照镜子一样。
“看来,你找到了答案,然而为什么我依然和你不能合二为一?”白厌很奇怪的问他。
他们同一个身体,昼夜互换很久了,这一次白厌和白泽同一个时间出现,却发现白厌 的身体透明且淡薄了,他们本身是一体的,因为处事的原则有了很大的分歧,生生从身体里分裂出一个温和的白厌。
然而此刻归来的白泽身上再无戾气,甚至笑容都是平和的。
“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心结呀!”白泽笑着看向池停云。
他终于想起这个年轻人长得像谁了。
“我想,我解开最后一个心结,就无憾无悔了。”他拍了拍白厌的肩膀,转身走向池停云。
池停云的眼睛还处于迷茫状态,站在那里,满脸的疑惑。
腰间的灵犀笔微微闪着金光抖动着。他慢慢恢复了神志,伸手捂住灵犀笔,眼睛中的华彩也渐渐恢复。
“锺,可是你?”白泽站在他的对面。
池停云的眸子亮了起来,他嗯了一声:“是我,白泽。”
他似池停云又不似池停云,踱步背手间,古人气息浓厚,福满满有些困惑,她跟池停云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她却能从眼前的青年的神态和气度看出,此刻站在她们跟前的人,并不是池停云本人。
他的气质十分温和,眼中的疼像是绵久深沉的,看向白泽的眼里,更多是内疚:“我想,我睡了很久了,再见到你,我是很开心的,老友,别来无恙。”
白泽有些哽咽,又似在苦苦压抑自己的情绪,笑了一声,回复他:“别来无恙,是很久了。”
池停云的周身有着淡淡的金色,灵犀笔的轮廓也时有时无,看来支撑眼前这个古老魂魄力量的正是灵犀笔。
“我想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情我没有交代于你,这是对你的不公平,也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他迈一步上前。
深深朝着白泽作揖,带着满腔内疚一般,这一作揖,便停在了弯腰的动作,深深沉沉,不愿意起身。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沉声道歉。
白泽的眼睛里有亮光闪烁,是他极力压抑的水气。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最后要把我一个人封印在这里,我留在这里许久,封印早就过期,我却一直不愿出画,只是为了等来你的一个答复,几百几百的年弹指间溜走,你却一直不曾回来给我一个答案。”
“你不必这样,你站直了跟我说吧,我想看着你的眼睛听你的解释,眼睛是最真实的,我想看看你真实的想法。”白泽扶起了池停云。
其实很久以来,他都守着那时候的承诺,苦苦等候他的到来,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久了,久到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被他给遗弃了。
那个时候,锺是他辅佐的最后一个明君,大陆四分五裂,历史在那个时代错乱,危机之下,锺担起了巨大的责任,然而过度消耗他的天赋神力,使得他的身体像是亏损的老旧物品一般,无法再弥补。
正值壮年的锺却已经耗尽心力,呕血已经是家常便饭的常态,就如耗尽灯油的孤灯,再也没有好转的可能性,明明大陆已经从历史扭曲的缝隙里回归到了正常的历史,他却因为身体极度损耗不能存活。
明明有了更好的明君,可是白泽却不愿意再换一个辅佐的明君,他从未得到过如此投契的朋友,也从未被这么重视,他任性的想要留住锺的性命,哪怕偷取别人的寿命,逆天而行,他也想去尝试。
千百年来,俞伯牙终遇钟子期,这种千百年的孤寂一旦得到满足,岂是世间的人所能懂的。
白泽无怨无悔损了功德,犯下了大错。
然而锺知道了这件事情,大为震惊,他的内疚铺天盖地袭来。他想起初始见到白泽的模样,那时的他未满十六,杨柳树下,一席白衣的白泽青丝飘荡,眉目如画,见到了他,微微一笑,问他:“小公子,你想做大事么?”
其实白泽很少主动接近凡人,即便是辅佐明君,也是远远给予祥瑞之态暗示而已。他只不过看见小小少年奋力为了活下去努力的样子被感动了而已。
这样一陪伴便是数十年,看着他从羸弱的小少年变成英俊霸气的君主,他们的情谊也愈加深厚,白泽尝到了人家友情亲情,便再也回不到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也不想再冷冰冰的一个人穿行于历史中。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偷取他们的性命给予我?”惊怒之下,锺找到了躲在柳树林里的白泽,质问他。
那是鲜活的人命呀。
白泽的脸上一片淡漠,像是事先想了千百次一样,机械而冷漠的告诉他:“他们的命,不如你来得有用,你活着便是天下之福。”
锺满脸震惊地看向白泽,像是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这个朋友一般:“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有它的精彩,我们怎么可以因为想要苟活而剥夺别人的精彩,白泽,你错得离谱。”
两人因为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然而京城里,壮年男子离奇死亡的事件依然还在发生。每逢下雨天,必然有壮年男子死于家中,无伤无病,死亡之时,表情安逸而幸福。
锺再无办法,寻求国师的帮助。国师福瑞传承上古神脉,虽然为凡人之躯,却有着封印入画引雷之能。国师生性刚正,听说了白泽伤人之事,大为震怒,许诺国君一定要为其除去误入歧途的白泽。
高高的山上,国师带着他寻找上古的器灵,并且告诉他,白泽神力深厚,上古的器灵未必能够封印住他。
唯有如今冒险将他骗入画内,才能彻底将他封印入画。
那枚小小的器灵最终被寻得,粉色的碧玺晶莹透彻,漂亮的惊人,彼时它还不能幻化人形,但是已经能够同人思想交流。
国师福瑞将来意告知器灵。
器灵陷入久久的思索,通过思想告诉国师:它的神力不足白泽百分之一,想要束缚住白泽可能不大可能,但是如果为了人间平安,它是愿意一搏的。
福瑞以福家之血滴血认了器灵。
余下的事情,便是池锺去约谈白泽了。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将近一年未见了,这一年内,时有壮年死亡的事件,无影无踪,却又无可奈何,池锺的心情是压抑近乎于崩溃的。
他怎么能任由自己的老友这样杀戮无度毁了自己的功德。
他约来了白泽,在两人最初相识的柳树下。柳树下,绿柳婆娑摇荡,白泽的眼神已经不若以往平和温柔,只是一眼扫来,便能感受到其中的戾气。
“白泽,我常常想,这世间已经有历史正途的明君出现,不如我们辞别这尘世间,进入另外一个地方从头来过,做毫无寿命之忧的快乐人?”池锺看向白泽。
白泽的表情是惊愕的,他想过很多开场过激的对抗辞令,本以为池锺找他来,是为了兴师问罪,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开场白。
他早已经厌倦了一个人的孤单,也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发现明君然后辅佐施以祥瑞,他只是想在山水间同好友吃喝玩乐,做真正的闲散人。
他甚至厌倦自己是白泽。
“那怎么样才能无忧无虑的重新来过?”他神情迷茫,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不顾及凡人的寿命,无忧无虑的玩耍?
池锺露出个疲惫的笑容,伸手将自己背着的画卷取下,缓缓抖开,给他看那副绿柳迎风的画。
初时,这幅画还是个空间留白很多的画卷,只有婀娜的柳枝在河边飘荡。
“我们可以进入画中,铸就我们的王国,无忧无虑,也不必屠杀无辜,山水皆可由我们共同铸就,你看,这样岂不是很好?”池锺眼睛亮亮的看向白泽。
他因为兴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捂着嘴的指间沾染上些许鲜血,他小心的将血捏住,生怕白泽看见。
白泽却一眼就瞄到了,神色大变:“你……又在咳血?”
他便更加急切:“入了画,你就能好转?”他为上古神兽,的确听说过凡人精魄入画以后,千年不散的道理。
如今已经毫无选择,他终于妥协:“好,那我们何时进入,我听你的,进入画中我们便再无忧虑。”
他居然开始向往画中的世界,他对池锺深信不疑,两人交心由来已久,锺对他信任又依赖,他没有理由怀疑。
池锺又重重咳嗽了两声:“我把事情交接一番,你先入画中,为我们的江山构建一番,顶多一个月,我便会同你在画中相会,到时候,我们便无忧无虑的过活。”
构建一番江山,这提议让白泽心动不已,他很想尽快入画,将画中的江山构建得美轮美奂,等到池锺进来以后,一定会称赞崇拜他不已。
他不疑有他,笑着同意了这个方法。
傍晚之时,白泽将法器灵犀笔从袖笼中掏出,交于池锺手中:“锺,这是我游历山水时,偶得的法器,据说能在画中泼墨成型,书你所想,幻化你所思,极为有用,我进入画中后,你以此笔每晚可入画同我共同铸建山河。”
白泽的眼睛神采飞扬,只是设想就让他觉得世间一切都美好起来。
他不疑有他,踏入画中,在垂坠的杨柳树下背手而笑。
然而让他惊愕的是,他入画不过半柱香世间,那条通往外面的小道就已经封闭了。他又惊又怒,恐怕池锺被人陷害,又恐怕画中世界变化太快,让池锺来的时候不适应。
彷徨迷离,伴随了他最初的一百年,他始终没有等来池锺,而池锺却也从未用灵犀笔来到这画中与他相聚。
他在岁月流逝里后悔,愤怒,继而绝望。
无数个时候,他是能窥到小路的,然而他赌着一口气,借着机遇捕捉一些凡人进来获悉外面的世界究竟已经翻天覆地到什么地步。
他有过的愤怒最终都成为心结,使得他千百年不得解开。
如今在他放开自己的时候,池锺却借着灵犀笔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反而不知道自己对池锺是恨还是其他什么了。
“时至今日,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能弥补这么长时间来的遗憾。”池锺身上的金光忽明忽暗。
白泽走上一步握住池锺的手,输送着神力,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池锺从来就没有过憎恶和怨恨,他恨的不过是被遗弃的自己多么的可笑。
“灵犀笔一直在你身上么?”他突然问道。
池锺愣了愣,突然笑了出来:“是我一直睡在灵犀笔中,如果不是它,我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那又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当年福瑞封印了画以后,却依然有死亡时间频发,各种各样的怪异,池锺拖着残躯去帮助福瑞封印了其他一些凶兽后,终于油尽灯枯,消亡于世间。
他的魂魄却是怎么也入不了画中,那道结印每次都将他打出来。
他常常对着柳条飞扬的画卷一站便是一天,他是知道白泽会怨恨自己的,他无奈也内疚,他呆着的时间终究是太久了,有些疲倦了,就连躯体的光晕都开始消散了。
他原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消失在天地间。
然而有一天,他如同活人一般睡了一觉,再醒来已经在灵犀笔中,被带来了这画卷中。
“你还是……死了么?”白泽有些哽咽,他曾经努力去为池锺续命,其实最初借来的寿命他又还给了那个凡人,他都是耗损自己的神力在给池锺续命,每一次续命,他都会遭遇到天谴,雷电劈得他体无完肤。
他不敢见池锺,是怕池锺看到自己的鬼样子,心里内疚。
然而陆续发生的命案,却被当做是他做的,他有一瞬破罐子破摔的想,就这样吧,如果被挚友都不被信任,那么解释有什么用?
池锺温柔的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做过那些事,就算是死去,我也是内心充满快乐的。”
白泽一下子被哽住。
很久之后,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信我?”
池锺嗯了一声。
“我没有舍弃你,白泽,你永远都是我的挚友,我无数次想要进来,但是灵体的我,用不了灵犀笔,我进不来,对不起,让你在画中心怀悲痛这么久。”
“没有关系,你现在来了就好。”白厌同白泽一切都笑了起来,天地间,这个笑容无比欢畅无比透彻,白厌的身体彻底透明,化作一道青烟归入白泽体内。
他终于释放了内心,那些以往纠结的,难受的,困惑的,甚至自我厌弃的都已经消失。
“你这万里山河,画的的确精妙,我入这画,便已经感觉到你对这里的用心,白泽,这里很好,很好。”池锺身上的光芒在消散。
白泽手抖着,握住他的肩膀,有些无措:“你是又要走了么?”
池锺有些愁苦看向白泽,他已经流转这么多岁月,也不愿去转世,哪有什么力量留在事件?
福满满扶着树站了起来,看向愁苦的两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很难过。
“就没有办法了么?”她插嘴。
白泽叹了一口气,他绝望到不知道怎么办。
池锺附身的是灵犀笔,然而灵犀笔已经认了新主人,池锺的附身所在便已经消失了,没有了力量的池锺,根本保持不住形体,很快就要消失。
福满满看着跟池停云一样面容的池锺,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酸又痛,她擦着眼泪问:“就不能让池停云画个池锺,让他附身在画中画里面的躯体中吗?”
池锺和白泽同时扭头看她,眼里都是惊喜。
“啊,可行的么?”福满满十分惊讶。
白泽甚至过来狠狠抱了抱福满满:“谢谢,你真是小福星。”
本来就是画中,构建另外一幅画根本不是问题。只是被唤醒了的池停云,画着自己的自画像有点不自在。
“你忍一忍,为了你的老祖宗。”福满满安抚着池停云,伸手在他柔软的发上摸了摸。
池停云一记犀利的眼神阻止了福满满的行为。
“别再碰我的头发!”他警告福满满。
福满满吓得举手以示清白。
画像很快画完,池锺周身幻化无数光芒,入画之中,画中的池锺鲜活起来,在画里背手转身,依稀是刚刚温柔的样子。
眉眼间都是感激,冲着众人又是长长一作揖。
白泽心意已满,也是转身同福满满和池停云作揖道谢:“这里山水已经固有,带着我昔日的怨气,我想我还是进入内画里同池锺重新构建我大好河山。”
福满满摆摆手,心情十分快乐:“去吧,你们好好把臂同游,不要再错过了。”
池停云冷冷哼了一声:“那他之前锁住的凡人怎么说?”
白泽想了想,笑了笑:“除了近期误入的满满和博物馆的小伙子,其他的都是非本朝代的人,我会问清楚他们的意愿,去或留都可以,无非时空穿行而已。”
他说的随意,进入画中画之时又回身同福满满说:“如果今后你遇到危难了,可以让舍我唤我,我承诺必当全力以赴,然而如果我于画中画中隔绝了讯息,也只能缓缓唤我。”
他举步进入画中画的世界,池锺朝他微微一笑,白泽也回以微笑。
福满满看着他们笑得开心,也忍不住嘴角弯弯。
池停云身上的灵犀笔动了动,以金光拢住了他,一瞬的时间,他便消失在了原地。
福满满指尖的粉色碧玺戒指粉光大作,柳树的小道已经打开,福满满留念的看了看那身后的画中世界,如同来时一般,踏着杨柳挥舞的小道没入了光晕。
【第一幅画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