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的嘴向来都是很贱的,这个事实很多人告诉过袁彬,包括他爹,铁符他爹,王总旗,曲百户等等。
以前袁彬没怎么跟文官打过交道,对于文官嘴贱这件事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态,不过今日亲身经历以后,发现长辈们的话果然是有道理的,人家比自己多活了这么多年头,总不可能全部活到狗肚子里,终归还是能总结出几句真知灼见的,比如文官嘴贱这个真理。
现在袁彬知道了,文官的嘴果然很贱,什么掉脑袋的话都敢说,若是一身正气说完慷慨赴义也就罢了,偏偏说完后立马认怂,瞧眼前二位文官的架势,那小眼神透露出的楚楚可怜的乞怜模样,袁彬便明白他们的用意了。
呵,读书人。
袁彬入锦衣卫才短短不到三天,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投入这个全新的角色,大部分时候都觉得自己仍是正东坊那个无所事事招猫惹狗的小混子,不管遇到什么事,下意识第一反应就是心虚,然后拔腿就跑。今日无意中听到别人的窃窃议论,被人家发现后袁彬的第一反应也是拔腿就跑。
很正常的反应,一个心态仍是小混混的少年,实在无法做到正义凛然。
此刻双方都停了下来,相隔数丈互相对峙,眼中皆是对彼此浓浓的戒意,当然,两位文官眼里还有浓浓的心虚。
袁彬不心虚了,他突然惊觉到自己是个有组织的人,而且他的组织很厉害,更重要的是,他没做错事,反而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话。
胆气不由渐渐壮了起来,袁彬的腰杆也挺直了,充满正义地怒视两位文官。
“瞧二位的架势,追上来是打算灭口?”袁彬冷笑。
两位文官冷汗潸潸,脸色苍白,努力朝袁彬挤出无害的笑容。
“这位兄弟误会了,真是误会了!”一名文官壮着胆往前走了两步,拱手陪笑道:“还未请教兄弟高姓大名……”
“我名叫袁彬,锦衣卫南衙校尉,奉命吏部大堂坐探,有风闻禀事之权。”
听到“风闻禀事”四字,两名文官身子颤了一下,脸色更白了。
“风闻禀事”的权力,跟都察院御史的权力差不多,如今的朝堂格局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表面上说,朝堂是不因言获罪的,当然,只是“表面”,现在言官们的嘴越来越贱了,皇帝和司礼监都看不顺眼,有时候甚至连同一阵营的内阁都看言官不顺眼,言官可风闻奏事,但是你得好好说,心平气和的说,别动不动骂皇帝昏庸,骂太监不男不女,等你骂爽了,司礼监一纸令下,你的脑袋和全家人的脑袋也就没了。
真正不因言获罪的,其实是厂卫。所谓“风闻”,意思是听风就是雨,无论听到什么小道八卦消息,不管真或假,哪怕是他们临时现编的,只要禀报上去,厂卫的上层人物就拿它当成一件事来办,就算查无实据,上面也不会怪罪禀报的人。
很不巧,今日袁彬听到了两位文官的议论,说实话,确实有大逆不道之嫌,不但骂了皇帝,还骂了司礼监掌印王振,顺便还把内阁和朝中六部官员全数落了一遍,两位文官可以说是毫无求生的欲望了,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试探,疯狂作死……
袁彬若把此事禀报上去,两位文官的性命便毫无悬念了,——毫无悬念的含笑九泉。
莫名其妙手里拿捏住了一个大把柄,袁彬有点懵。
两位文官的脸色却如同死人一般,额上的汗珠哗哗的淌也顾不得擦,努力朝袁彬这个小小的校尉陪着笑。
“袁校尉,啊,袁兄弟,下官是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胡进,旁边这位是考功清吏司主事赵俭,我等见过袁兄弟。”
稍胖的名叫胡进的文官朝袁彬行礼,另一名主事赵俭也跟着行礼。
袁彬眨眼,仍处于发懵状态。
两位文官行完礼直起身,袁彬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开始思考现在的情势。
所以,我现在拿住了两位文官的把柄?一位是从五品员外郎,一位是六品主事?而且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视死如归之辈,否则不会跟见到肉包子的狗似的追了我大半条街。
理论上说,我就算骑在他们脖子上撒尿,他们也不敢吱声吧?
“两位大人拦住标下,不知……”袁彬顿时露出迷茫不解的表情。
胡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苦笑道:“袁兄弟,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刚才下官与赵主事出言无状,说了些犯忌的话,还请袁兄弟高抬贵手,饶我二人一条性命。”
袁彬哦了一声,眨眼道:“胡大人,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话,这些话可不止是‘犯忌’呀,明明是大逆不道,若大人随口抱怨几句也就罢了,我睁只眼闭只眼混过去,咱们都别给自己惹麻烦,可两位大人刚才那番话实在太过分了,我想装糊涂都装不下去,毕竟我是锦衣卫的人,又奉命吏部坐探,您二人这番话我若不报上去,怕是会连累我也跟着掉脑袋呀。”
胡进闻言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使劲拽住旁边赵俭的袖子才勉强站直了。
赵俭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神情惊惶地站在袁彬面前,身子瑟瑟发抖,努力维持着文官的最后一丝体面。
“袁兄弟,袁兄!您可千万高抬贵手,我和赵主事不过是随口胡言几句,万莫当真,若将此事上禀锦衣卫,我和赵主事性命不保,连家小的性命都悬了啊,可怜我那刚娶进门不到一年的小妾,还有那嗷嗷待哺的儿子……”胡进吓得终于流下泪来。
袁彬叹道:“胡大人,职命所在,不敢稍违,您这是在为难我呀。您刚才那番话是在吏部衙门口说的,谁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别的厂卫的人听到,若他们听到了我却隐瞒不报,上面追究下来我的脑袋也保不住……”
袁彬这番话倒并非借口敷衍,如今厂卫的密探可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哪怕四下无人时自言自语,厂卫都能马上知晓内容,没错,真有这么神奇。所以袁彬也确实不敢保证刚才这两位作死文官的议论有没有被厂卫密探知道。
胡进急忙道:“不可能,我和赵主事说话时特意留意了左右,除了袁兄再无旁人,我敢拿脑袋担保此事绝无第四人知晓!”
袁彬嗤笑:“胡大人,严格的说您二位的脑袋如今已不属于你们了,而是属于厂卫,您拿不属于您的东西做担保,这可就不真诚了……”
二人面色苍白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太适应自己的脑袋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权只剩下使用权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