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董磷被拿进诏狱是躺枪了。
王振要对付的是刘球,董磷与刘球同是翰林院的身份给他招来了横祸,尤其是,这场横祸是他自己导致的。原本人家还没联想到你身上,你突然冒出来搞了个毛遂自荐,还指名要当太常寺卿,王公公想不弄死你都辜负了送上门的天意。
于是,一场闹剧画风突下,变成了一场悲剧。
董磷下狱后,朝堂上的文官集团炸锅了。
文官们原本对董磷这个人是鄙夷的,大明立国近百年,见过毛遂自荐的文人,但没见过连官职都给自己安排好的文人,这种缺少矜持的人通常来说,叫不要脸,把文人的脸丢尽了。
然而,厂卫无缘无故将董磷锁拿入狱,这就过分了。董磷再怎么不堪,那也是咱们文官的一员,如今文官之间内斗颇盛,但对外还是比较团结的。通俗点说,我自己的孩子,可以打可以骂可以指着鼻子骂他臭不要脸,但外人若敢碰我家孩子一根寒毛,必不能善罢甘休。尤其是,如今司礼监掌印王振权势渐重,自从太皇太后薨逝后,王振彻底没了掣肘,行事更是张狂,这两年已杀了不少反对他的文官。
董磷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官集团感受到了威胁,他们在朝堂上的生存土壤正被王振一步一步的挤压,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这一次绝不能对王振退让了。
无数参劾奏疏雪片般飘向内阁,内阁几位大学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厂卫那边又传来消息,董磷在诏狱里招供了。
像董磷这样的小角色,当然不能指望他有视死如归的气概,事实上被拿进诏狱后董磷的表现很不堪,厂卫还没开始对他动刑逼供,董磷就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直到厂卫将第一样刑具拿出来,其实只是一根浸了盐水的皮鞭,董磷直接就跪了,主动要求招供。
校尉和番子们都楞了,有个心地善良的校尉还好心的劝他,你就不能咬牙多撑一会儿?只要你捱过两道刑具,后面还有美人计呢。董磷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必须马上招供,一刻都不能等。
一切按程序来,厂卫就问了,你要招供什么呀?
这下轮到董磷愣了,我也不知道招供什么呀,莫名其妙被你们拿进了诏狱,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老实说,他比谁都糊涂呢。
于是,厂卫不断给他提示,比如说,你哪年进的翰林院呀,有个名叫刘球的翰林侍讲跟你什么关系呀,你这几年有没有给刘球送过贿赂呀等等。
董磷这下明白了,他知道厂卫拿他的目的了,简单一个字,“攀咬”,他们要对付的是刘球,而他董磷只不过是厂卫的一颗棋子,一撮炮灰。
明白归明白,人在狱中,厂卫说什么就是什么,董磷一心只求保命,只好老老实实按他们的提示招供。
第二天,内阁大学士们正打算给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督公下张条子,询问锁拿董磷的原由,结果诏狱里传出消息,犯官董磷招认了。与此同时,一张锦衣卫的驾帖投送到翰林侍讲刘球的府上,下午时分,刘球被厂卫拿进了诏狱,罪名是“鬻官受贿,私结乡党”。
满朝文武还没反应过来,前些日被拿进诏狱的六部官员忽然集体招供了。招供的内容全部指向刘球,这些犯官供认,他们进士或赐进士及第后,刘球对他们多有拉拢结营,因为刘球翰林侍讲的官职,当今天子常召刘球进宫奏对,可以说,刘球是天子近臣,故而这些被锁拿的犯官对刘球多有巴结贿赂,他们甚至保留着每次给刘球送礼的清单,而刘球作为天子近臣,能够直接影响天子所思所行,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官职被刘球鬻卖出去……
如果说董磷一人的供认尚嫌不足的话,那么六部各犯官的供认便成了众口一词,刘球的罪名在短短数日内便被坐实,成了一桩雷打不动的铁案。
满朝文武全懵了。
刘球为何被定罪,满朝文武心里全有数。因为他给天子上的奏疏里犯了司礼监王公公的忌,惹怒了王公公,于是王公公不惜发动厂卫的力量,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儿,终于将刘球牵扯进来。至于所谓的罪名,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刘球死定了。
至此,司礼监掌印王振在朝堂上狠狠立了一次威,顺便排除了异己,打压了文官的气焰,而他这番动作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快”。
从六部锁拿官员到董磷,再到各犯官纷纷攀咬刘球,这一系列的动作全在短短数日内完成,满朝文武根本来不及反应,刘球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等大家反应过来想要争辩抗议,赫然发现此案已是铁证如山,无法翻覆了。
文武百官震惊愤怒之时,王振迅疾的铁血手腕也给了他们心头蒙上了浓浓的一层阴影。
司礼监多了这么一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掌印太监,手段还如此犀利果断,大明文官们的寒冬要来了……
朝堂上最硬气的不是内阁,不是各部官员,而是监察御史。
王振手段越残酷,监察御史们便越不服气。于是,雪片般的参劾奏疏纷纷飞向内阁,奏疏众口一词参劾王振倒行逆施,恃权而骄,请求天子严厉处置。
内阁几位大学士聚头商议了一番,决定绕过司礼监,直接将奏疏呈送天子阶前。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奏疏到了天子的案头,众臣等了数日却不见任何处理结果,天子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这下百官又懵了。
为什么留中不发?凭什么留中不发?王振在朝堂上残害忠良难道天子没瞧见么?为何天子如此袒护王振?
群情激愤的同时,有些聪明人咂摸咂摸嘴,忽然咂摸出味儿来了。
天子为何留中不发?为何对王振残害忠良的行径视而不见?根源在于大明的制度!
众所周知,内阁大学士是永乐年间设立的,当时永乐皇帝设立内阁的初衷是辅佐天子处理朝政,那时的内阁大学士其实是没什么权力的,大权仍集中于皇帝一人,内阁大学士的职权相当于首长秘书,传递一下文书,联络一下六部官员,连参政议政的权力都没有。
结果到了仁宗宣宗时期,大明的朝政越来越繁重,越来越复杂,皇帝一人实在无力处理,于是从仁宗开始,渐渐给内阁大学士们赋予了些许权力,允许他们帮助皇帝处理朝政,原本应该一个人处理的朝政,现在变成了四五个人处理,皇帝终于轻松了许多。
这样的制度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然后,新的问题出来了,皇帝赋予臣子的权力不知不觉越来越多,于是造成了臣权过重,有时候甚至还制约了君权。
这可是个大问题,对皇帝来说,君权是最重要的,怎能容许臣权制约自己?朕以后喝豆浆还能不能喝一杯倒一杯了?
最早察觉臣权过重的是上一代天子,宣宗皇帝。宣宗皇帝是个英明的君主,当然,再英明的君主也不能容许别人制约自己的权力,然而那时臣权已然势成,难以剪除,天子偶尔想独断专行一次,结果就是被满朝文官怼得七荤八素,除了妥协似乎别无办法。
庆幸的是,宣宗皇帝终究算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鼓励宦官识字,于是在宫中设立了一个“内书堂”,里面读书的全都是年轻的小宦官,教课的老师都是翰林学士。
宫中识字的宦官渐渐多了起来,到了宣宗后期,“司礼监”终于应运而生。里面的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随堂太监,都是内书堂出来的人,除了比文官们少了某个器官外,与寻常的读书人没什么不同。但是这群太监被皇帝任命为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之后,臣权终于猛然遭到了遏制。
臣权制约君权,那么,君权再设宦权,由宦权制约臣权,三权互为制约,互为平衡。
这,就是帝王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