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不知道王素素落下了泪,为他。
他太年轻了,感情方面更是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分辨王素素每次对他又打又骂背后的含义。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不是他表面所看到的那样浅薄,十多年的玩伴,从小到大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彼此的身影,从稚童到少年,每一个成长的过程里,他和她都在对方的生命里认真刻下了痕迹。
道是无情,孰能无情?
…………
司礼监王公公掀起的风浪,事过半月,朝堂仍未平息。
杀鸡儆猴的效果很显著,朝堂文臣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而拿入诏狱的那些官员,命运已被注定,基本上不可能有人活着出来了,厂卫的套路文官们都很清楚,人人都在胆战心惊地观望着,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些被拿入诏狱的文官在厂卫的酷刑下,会牵扯出多少人,多少人会被株连下狱,多少人会人头落地,他们牵扯出来的人里面,会不会有自己……
京师沉浸在一片恐惧的气氛里,王公公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内阁几位大学士如今也终于明白了,王公公原来竟有这般面孔,当初太皇太后在世时,那个胆小如鼠,凡事必向皇帝请奏,与大学士们见面时谦卑有礼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是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在太皇太后死后瞬间翻了脸,向文官们痛下杀手。
得到了当今天子的支持,王振可谓百无禁忌,内阁几位大学士纵有千般愤怒,万种怨言,天子故意不闻不问,他们也拿王振毫无办法,只能在司礼监和天子之间来回奔走,试图挽救下狱的文官性命。可事实证明,王公公起了杀心后,内阁大学士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一次王振铁了心要在朝堂立威,不死一大批人,如何能立威?
吏部大堂如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厂卫从吏部拿了人后,官员们都担心得不行。以往同在一个衙门里办差,大家都是有过来往的衙门同僚,同僚下狱,谁知道在酷刑下会牵连出多少人,至于证据……厂卫要整人,证据算得多大的事?你要证据,马上给你一大筐新鲜出炉的证据,铁证如山,不服都不行。
于是吏部大堂的气氛愈发颓靡不振了,以往官员办差来来往往喧闹吵骂不休的气氛,如今却是一片沉寂,每间办事的厢房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叹气声,袁彬总觉得这里已不像衙门大堂,更像即将办丧事的灵堂。
东厂坐探的陈公公这些日子美得鼻涕泡儿都快冒出来了,厂卫的强势自然影响到方方面面,作为东厂坐探,陈公公如今在吏部大堂可谓风生水起哼哼哈兮,虽然他只是东厂的一个小角色,可他掌握着吏部文官的言论呀,前面已经有了例子,一纸记录交上去,两名吏部文官被拿,这就是小人物的能量,那么别的文官还敢像以前那样不把陈公公当回事么?
陈公公很得意,他忽然觉得日子越过越美了,看着那些科考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在他面前奴颜卑膝刻意逢迎的样子,还有源源不断送上来的孝敬银子,陈公公对读书人的观感不由愈发鄙夷了。
呵,读书人又怎样?十年寒窗又怎样?高喊圣贤道德口号又怎样?在钢刀面前,你们该跪还得跪,还得是在杂家这个阉人面前跪,圣贤书?节操大义?呵呵,不存在的。
袁彬静静地看着陈公公在吏部衙门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可他却很冷静,仍如刚入吏部大堂时一样小心谨慎,为人谦逊低调。不管见到任何官员,他都率先行礼让道,与任何官员说话也是和和气气,不带一丝跋扈味道。
这不仅仅是教养,也是做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他爹袁忠用棍棒教出来的。
盛极必衰,乐极必悲。一个人在最得意的时候太嚣张跋扈,往往下场也就越凄惨。作为当年建文皇帝身边的亲卫,袁忠亲眼见过无数活生生的例子,永乐靖难,大军攻进南京城,建文皇帝不知所终,南京城被杀得尸山血海,那些跟随建文皇帝的臣子们大多被抄灭满门,袁忠之所以能在那场改天换日的清洗中活下来,安安稳稳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便是做人低调谦逊的好处,这是处世生存之道,如今,袁彬也深得此道的精髓。
“永远不要在得意的时候太张狂”,这是袁彬从小到大挨了老爹无数棍棒和巴掌后记住的教诲,这个教诲已然深深印入袁彬的骨子里。
…………
朝堂文官人人自危,而袁彬只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小人物,大风大浪影响不到他身上,他仍每日入吏部当差,每日在吏部无所事事度日。
日子无聊得随时想打呵欠,然而终究是皇差,再无聊也得咬着牙当下去,如今的袁彬早已没有当初刚当上锦衣卫时的精气神儿,那时他觉得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走在大街上挺威风的,尤其享受百姓见他时如避蛇蝎般纷纷让道。
说不清这种虚荣心是好是坏,袁彬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而且是自小在锦衣卫这个染缸里长大的凡夫俗子,心中的善恶观念并不十分清晰,见多了锦衣卫里丑恶腌臜的一切,袁彬行事的风格多少受了些影响,凡事只凭自己的喜好,至于善恶,并没有那么重要。
下了差的袁彬耷拉着肩,从吏部衙门走出来,没精打采地走向车马行,打算租一辆驴车回家。
慢慢吞吞走到崇文坊,路过一家酒肆时,袁彬忽然听到酒肆内传来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
“喝了你家这么多酒,却忘记带钱了,把我的牙牌放在这里,待我明日拿银钱来赎回,正是天经地义,店家为何不收?”
另一道声音透着一股可怜的哭腔,接到:“这位官爷没带银子没关系,酒只当是小店请您喝的,求您别把牙牌放这儿,小店担当不起呀……”
“老子的牙牌是象牙所制,抵不得你这几坛酒么?”
“当然抵得,可小人委实不敢收啊,求官爷您开恩,放小人一马,小人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放屁!当樊某人是白吃白喝的无赖街痞么?说了牙牌押给你便押给你!再啰嗦信不信老子砸了你的破店?”
袁彬远远听着,几句话里便知究竟,于是叹了口气,慢慢走进酒肆。
店内光线颇暗,只见樊忠坐在酒肆正中,大马金刀地横跨在板凳上,桌上摆着六七个酒坛子,樊忠满脸通红,显然醉意颇深。旁边还有几桌酒客,却明显对樊忠有些害怕,离他远远地坐着,小心地窃窃私语,一位中年店家佝偻着腰,苦着脸站在樊忠面前,一脸惧意地双手捧着一面泛黄的象牙牌,仿佛捧着阎王的催命帖似的充满了恐惧无助。
袁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走到樊忠旁边,腿一偏便坐下了。
“店家,再来两坛酒,嗯,酒钱我给,包括他刚喝的,全算我头上。”袁彬潇洒地道,自从有了钱之后,袁彬觉得自己的气质不知不觉也有了变化,有种谜一样的帅气,尤其是付钱的时候。
樊忠已喝得七八分醉意了,闻言抬头扫了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你……模样挺熟的,咱俩……认识吗?”樊忠大着舌头道,毛茸茸的大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袁彬闻着想吐。
袁彬眨眼,他忽然发觉自己帮樊忠付酒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这货已醉成这副模样了,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还屁颠儿屁颠儿帮他付钱,待他酒醒后,怎么可能记得究竟是谁帮他付了钱?这个人情大抵跟肉包子打了狗,完全没着落了。
虽然如今已奔了小康,但袁彬过日子还是颇为节制的,他是典型的理智型消费者,不介意大方的帮人付钱,但前提是,人情得记住,毕竟大家本来不算太熟,而袁彬的爱心也很有限,我帮你付了酒钱,你至少得把人情记住,日后还给我,有来有往大家才能做朋友嘛。
飞快扭头,袁彬大声道:“店家,酒不必上了,还有,这人刚喝的酒也不关我的事,你找他要。”
在店家愁意的目光中,袁彬起身,掸了掸下摆的灰尘,若无其事地朝樊忠拱了拱手。
“不好意思,刚刚认错人了,你我素不相识,各自相忘于江湖吧,告辞告辞。”
举步刚待离开,胳膊忽然被樊忠拽住,樊忠的手拽得很用力,仿佛抓住了一只野生奥特曼,一双醉醺醺的大眼死死瞪着袁彬,喝道:“我记起来了!你是……你是……那啥!”
袁彬一愣,有些怒了。
“‘那啥’是啥?”
樊忠瞪着眼,努力地回忆:“你是……反正你就是那啥!对不对?对不对?”
跟醉鬼没法讲道理,袁彬挣开樊忠拽住胳膊的手,坐在他面前道:“你醉了。”
“我没醉!”樊忠大声道。
袁彬的声音愈发温柔,温柔中透出一股宠溺:“胡说,你确实醉了,如果你没醉,你应该能认出我,傻孩子,我是你二叔呀。”
说完袁彬爱怜地抚着樊忠的狗头。
啧,胡子好多,毛发好旺盛,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