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暮色渐深，街道两旁的商铺都纷纷挂上灯笼，照得路上人影飘渺，岁月静好。
杨依诺捧着“入骨相思”的菊花，和水丹枫在前面缓慢行走着。
小红拉着青竹故意远远地落在后头，看前面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融，小红暗道：要是能再亲密一点就更好了。
临近了燕王府，两边大道庄严肃穆，人烟稀少，市井的喧嚣都被抛在身后。
水丹枫道：“你给江采薇的那道题，真的能算出来吗？”
“当然能了。”杨依诺笑，“难不成你以为我随意画了一幅东西，去故意刁难她吗？不过那数独挺难的，她要解开估计得费一番功夫，也算是刁难了，哈哈哈，看她还敢不敢出言不逊。”
水丹枫失笑：“那东西，叫数独？名字倒是挺精巧，我竟闻所未闻。”
杨依诺随便找了个借口：“在一些杂书上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就记下了。”
水丹枫点点头，心想这福祥云虽出生商户之家，非但全无市侩之气，一些言论、见解倒有趣得很，想来大部分时间都拿了去看杂书，也难怪科举次次名落孙山。
燕王府巍峨的大门隐约在望。
水丹枫沉吟良久，终是吐露出了淤积许久的心思：“你那位南山的好友，便是你曾说过的心上人吗？”
杨依诺错愕，随即醒悟过来哈哈大笑。
水丹枫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道：“他写的那样一手好诗，你不喜欢他么？”
杨依诺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喜欢啊，当然喜欢。学文的有几个不喜欢陶渊明？”
水丹枫听得这丝毫不意外的答案，眸色与夜色融为一体，黯淡无光。
“除了陶渊明，我还喜欢郑子真、韩归……”杨依诺后面说的几个，都是这个世界鼎鼎有名的大诗人，她前几天看书读了这几位的诗歌，的确不凡。
水丹枫垂下的眸忽地如月东升，明灿灿的。只觉得与福祥云这般缓缓归府，充满了从未体会过的愉快。菊花的幽香一缕缕地散开，似要与天边星子连在一起。
进了王府，水丹枫一路将杨依诺送回栖霞园，他还要去审问那两个抓来的前朝余党，不能与她一起用晚膳，颇为遗憾。
水丹枫道：“妻主，累了一天，你好生休息吧。”
水丹枫拱手行礼，便要离开，转身后脚步一顿，又说道：“今日多谢你出言相帮。”
杨依诺看着他俊挺的背影，咬咬唇说：“是我该谢谢你出手维护我。”
水丹枫笑道：“维护妻主，是我该做的。倒是因为我，连累你被羞辱，是我的过失。下次，我定不教这种事再发生。”
杨依诺欲言又止，眼睛盯着鞋尖，不由地想道：水丹枫在她面前为人处世都这么和善，怎么还会杀人不眨眼呢？会不会是误会？他袖子里的那滴血，会不会是蚊子血，抑或是他自己不小心受伤了？
思忖片刻，杨依诺决定还是摊开来说：“水丹枫，你右手袖子上是什么啊？”
水丹枫闻言奇怪地抬起袖子，这一眼，便看到了那滴暗红的血渍，一刹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难怪福祥云本接受扶他的手上马车，却忽然缩回了手，之后表现还那么奇怪。原来是怕他。
须臾间，水丹枫心里千万个念头转过，他大可以随便找个人畜无害的理由搪塞过去。但他很快又意识到，福祥云决定问出口，是否是开始信任他的一种表现？
那他，又怎么可以敷衍了事。
水丹枫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杨依诺，说道：“这是血。”
杨依诺讪讪，说：“哦，我知道了。”
“是前朝余孽的血，他们密谋生事，被我撞见，我杀了他。”水丹枫解释，随即又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怕我么？”
杨依诺偏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怀中的花上，低声道：“我有点怕……但我不是怕你杀人，我怕的是，你杀了人，心情却格外地好，较往常更加意气风发。”
水丹枫浑身一震，一双眼颤颤巍巍地满是要溢出来的痛苦之色。
好半晌，水丹枫才平复了些有些激动的心情，道：“福祥云，你可知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在战场上。那些日子，骑马、舞枪，与敌人杀得分外眼红，再和活下来的同僚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那活得才算恣意潇洒，尽管随时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我又有何惧？”
杨依诺怔怔地听着水丹枫慷慨陈词。
水丹枫忽而苦笑一声：“但饶是那时，我还须得换上女装，把自己扮做女人，尽管活得畅快，却终究不是真的自己。后来，两国签订和约，我从战场退下。我为天下苍生得了太平而高兴，可我，也不得不穿上男装，终日垂眉敛目、恪守男道地过活。这天，这地，这人间世，快要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了！”
杨依诺忽然就不忍心看水丹枫，即使被面具遮挡了大半张脸，杨依诺也能看出水丹枫现在承受着多大的苦闷。郁郁不得志，无形伤人最是毒辣。
水丹枫看着杨依诺的眼神明明沉重，却又干净澄澈，他自陈道：“今日，我又握住了枪，杀了一判党。我开心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我又做回一次自己。福祥云，我知道京城女子都嫌我好武好斗，你怕我，也在情理之中。”
说罢，水丹枫转身离去。院外长廊上昏昏暗暗。丫鬟们本来想掌灯，却被小红阻止，说是不要打扰到世子殿下和世子夫人。
因而此刻，水丹枫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瑟和黯淡。
杨依诺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没说出口。她又能说什么呢，不说水丹枫的壮志难酬是时代背景所导致，就说她，也是要马上离开这个世界的，何苦和这里的人产生更多纠纷。
杨依诺将花盆放在桌子上，莫名怅然了片刻，才从怀中掏出那枚空尘大师给的玉佩，忍不住欣喜，就着月光细细观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