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似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眉眼挑起:“你便是周小姐说的那位患者?”
杨依诺点头,眼眶湿润,“我一直都知道我有病,但我始终抗拒治疗,我总是认为,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我,也没人能真正地为我感同身受,因为我经历的那些事情,是极度私人的记忆,感受也极度私人,再怎么生动地说来,也不会比白纸黑字更多几分说服力。”
杨依诺戚戚然地苦笑,泪光潋滟的眼里却有晴方好的坚定:“可我从来没放弃过自救,我努力地抗拒父母给我造成的阴影,努力地挣脱外界给我的或同情或可惜或蔑视的枷锁,努力地克服想要自杀的强烈欲望,努力地活到了今天,甚至努力地试图交一个对我很好的男朋友,虽然收效甚微,可我从来没放弃努力。我想回到游戏里,不仅仅是去救一个游戏中的虚拟角色,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的灵魂千疮百孔,但我依旧想让它显得干净一点,想让我在每个失眠的痛苦夜晚,纠结遗憾的事情少一件。我想更原谅自己一些。”
徐嘉欣在一旁怔怔地听着,忽然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没听懂什么游戏什么虚拟,她也不知道杨依诺要求蒋先生做什么,可她第一次听到杨依诺这么真情的自陈,心里不住地发酸。杨依诺以前在她的印象里,为人高傲又刁钻,性格乖僻,不爱和人打交道,原来这一些都不过是她自救的手段,让外表看上去强硬一点,似乎脆弱的心灵也能强大一点。
蒋先生对这些娓娓道来的真心话却依旧无动于衷,眸子里像是天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淡淡道:“抱歉,我无能为力。安心,送客。”
外面那个叫做安心小男孩便立即推开了门,礼貌地冲杨依诺和徐嘉欣微微一笑:“这边请。”
蒋先生转身,似要离去。
杨依诺叫道:“蒋先生,你研究出那台‘念’,就是为了给病人带去痛苦的吗?”
蒋先生头也不回地道:“‘念’的程序设定是因人而变,你的行为,你说的话,都会让剧情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游戏中经历了什么,但你现在所承载的一切感受,都是由你自己创造的,与人无尤。”
杨依诺浑身一震,泫然欲泣,她和水丹枫遭遇火灾险境,可不就是她自己造成的吗?如果不是水丹枫信任她去了千书楼,就算青竹卧底得再深,但要公然刺杀水丹枫,估计也是一时半会难以做到的。如果她知道青竹的卧底身份,就第一时间告诉水丹枫,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说到底,她一念之差,就造成了两个人的生死绝境。
“况且,那只是游戏。”蒋先生最后淡淡地说道,抽身便走。
“在你决定把游戏投入到抑郁症治疗之中,那就不只是一款游戏了!”杨依诺高声喊道,“蒋先生,你是首席心理咨询师,可你真的懂心理疾病吗?它不是感冒,不是癌症,不是冰冷的仪器就能判定出来的客观结果。抑郁症是生理上的病,需要药物治疗,但更是心理上的痛苦,是一颗没人能看透的心脏上生出了更多无人能看透的阴影,你怎么可以自负地认为,你研究出来的仪器一定没问题,连病人的要求都不答允?”
回答她的是一串木屐踩在桥廊上的声音,蒋先生清绝的背影疏离地消失。
徐嘉欣追上去:“蒋先生,蒋先生!”
叫安心的小男孩拦住徐嘉欣:“抱歉啊,到了先生午休的时间,谁都不能打扰的。”
徐嘉欣眼睁睁地看着蒋先生进了卧室,关紧了门,心有不甘。
“嘉欣姐,我们回去吧。”杨依诺低声说,她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蒋先生不肯帮,还能如何呢?
徐嘉欣担忧地看着杨依诺:“依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认识蒋先生啊?”
杨依诺无力地摇摇头,不想说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徐嘉欣只得开车返回。
杨依诺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周舟帮不上忙,蒋先生不肯帮,那只能等半年后再回游戏了。可那个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就在此刻,青竹像一条暗暗蛰伏的毒舌找到一击毙命的机会,猛地露出毒牙,咬向一无所知的水丹枫。更甚者,水丹枫没从火海里逃出来……
想到这种可能,杨依诺就一阵阵的胸闷。火海中的情景再次浮现上来,虽然只有短短时间,但水丹枫对她的保护和坚守让杨依诺深受感动,如果不是为了想带着她一起逃出去,水丹枫早就脱离火海了。杨依诺是有病,但不是没良心,她对不起水丹枫。
水丹枫在死亡面前都没有放弃过她,她又怎么可以因为蒋先生的冷漠就放弃?
“停车,停车!”杨依诺忽然叫道。
徐嘉欣猛地踩刹车。
杨依诺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喊了声:“嘉欣姐,你先回去,不用管我!”
“你干什么去?”徐嘉欣探出头来,只见杨依诺飞快地朝来路跑去。
幸好徐嘉欣回程路心情不太好,开得慢吞吞的,没离蒋先生的家有多远,杨依诺跑了大约十分钟,就回到了蒋先生那里。
杨依诺敲门,开门的还是安心。
安心纳闷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再见见蒋先生。”
安心摇头:“不行啊,蒋先生在午睡,要是吵醒了他,他会发脾气的。”
“好,那我就在这等他,等他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愿意见我,我再进去。”杨依诺坚决地说,既然于情于理都和蒋先生说不通,那她就用决心和坚持感动他,或者说,烦死他。
杨依诺说完,就在红漆大门旁站着,俨然像一尊门神。
安心眨了眨圆滚滚的眼,说道:“姐姐,你不用等啦,蒋先生不愿意帮你就是不愿意帮,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小弟弟,谢谢你提醒,但我还是要等下去的。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杨依诺微微一笑。
安心有点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歪了下脑袋说:“那等蒋先生醒了,我帮你通报一声吧。”
“谢谢你啊小弟弟。”杨依诺看安心长得小小圆圆的,挺可爱,问道:“你几岁了呀?”
“我十五岁了呢!”安心似乎是因为杨依诺喊自己弟弟也就算了,还偏偏加个小字,顿时老大不高兴。
“额,那你长得很年轻啊,不显老。”杨依诺夸道。
安心心理年龄更小,被这生硬极了的奉承也给夸得笑了。
杨依诺问道:“你认识蒋先生很久了吗?”
安心说:“七八年了呢。”
杨依诺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还没成年呢,蒋先生居然使唤你开门关门、来回跑腿的,这是违法使用童工啊!”
杨依诺觉得自己抓到了蒋先生的把柄。
安心天真地问:“什么叫童工啊?”
杨依诺说:“就是让没到十八岁的小孩子干活。”
“小孩子不能干活吗?”
“也不是不能干活。”杨依诺说,“你可以帮父母干活,这叫孝顺。但是如果被雇佣,产生交易性质,就不可以了,这可是违法的。”
安心一开始还挺害怕的,听到后来粲然一笑:“那我也是孝顺,不是童工!蒋先生对我可好了,我小时候住在有很多小孩子的孤儿院里,因为耳聋,都没人愿意领养我。蒋先生就把我领养了,还让我的耳朵听见了东西,他是我的爸爸。”
杨依诺这才注意到安心的耳朵后别着一个精巧的人工耳蜗,登时心里一酸,说道:“听你这么说,蒋先生人还挺好的啊……”
“是啊!”安心把头点得像捣蒜,“蒋先生给我买新衣服,还让我上学看书,他平时很忙,很少时候在这里,他在的时候我就回来给他看门。”
安心似乎平时没什么人聊天,和杨依诺说得津津有味。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杨依诺趁机打探。
“没有了,就我和蒋先生。”安心说,“蒋先生不喜欢大人,只喜欢小孩。他以前跟我说,大人看门的话,会贪心,也会恐惧。要是敲门的人给他钱,他就放人进去,要是敲门的人很有权势,他也会因为害怕而放人进去,那蒋先生就没法休息了。只有小孩,吃饱了就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怕,说了不让人进去,就只有小鸟、蝴蝶能飞进去了。”
杨依诺被童言童语逗笑了,细想之下,却无一不是真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人一天天地在长大,纯净的心灵却一点点地缩小,实在是一种悲哀。
这么看来,蒋先生的冷漠,或许是因为把世事看的太透。
安心和杨依诺很投机,聊得差点忘记时间,听到木门吱呀声,他才忽然想起来:“啊,蒋先生应该要醒了,我走了,姐姐。”
安心小跑着溜回院子里去。
蒋先生看安心从外面回来,只当他孩子天性贪玩,自顾自地用热毛巾敷了下眼,醒神。
安心等了一会儿,才说:“上午来的那个漂亮姐姐,现在还在外面,说想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