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张巨大的天幕遮挡住世界,杨依诺的眼前一片黑暗。
忽然,重重一声响,似乎有人划破了遮掩杨依诺视线的幕布,一道光,射了进来。
杨依诺颤动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破门而入,穿着温暖的橘黄色消防装,身材魁梧得让人很有安全感。
“这边还有人!”消防员喊道,顿时几个消防员快而不乱地涌过来,将杨依诺背起,做好保护措施后,往火海外冲去。
杨依诺意识所剩无几,只觉得待在消防员背部分外安心。原本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最后关头被救了出来,而救她的人不是夏子明,不是幻想中的水丹枫,而是素不相识的消防员。
消防员的逃生速度非常快,不到一分钟,便将杨依诺带出火海。
杨依诺终于呼吸上了一口新鲜空气,用最后的意识喃喃说,不知道是问消防员,还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水丹枫:“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消防员救出了人也很开心,爽朗地笑道:“这是我们的职责啊!即使环境再危险,每一个身处绝境的人,都是我们不会放弃的对象!”
职责啊……
杨依诺念着这两个字,终于抵挡不住疲倦,深深地睡去。
等她意识再恢复的时候,首先嗅到的是一缕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睁开眼,入目是医院纯白的病房。
“诺姐,你醒了?”夏子明欣喜至极地握住杨依诺的手,双眼通红,眼下满是黑眼圈,帅气的脸变得憔悴了很多,看来是守了杨依诺一夜。
杨依诺却没有丝毫回应,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之前所经历的生死关头一幕幕地回放,一幕幕地沉降在脑中,形成某种通透的认知,从而让她下定了一直没有勇气作出的决心。
夏子明还紧紧地握着杨依诺手不肯放,激动、懊悔、后怕等等情绪一齐涌上来,连连地说道:“诺姐,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对不起,我不知道餐厅里有我的粉丝,而她的精神状况还有问题,是我害得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我想去救你,但被他们拦住,幸好消防员来得及时……”
杨依诺并没有怪夏子明的意思,准确来说,夏子明的话都没有入到杨依诺的耳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半晌,杨依诺才轻轻地打断夏子明的哭诉,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夏子明一怔,才说道:“八个小时。”
“还好,不算太久。”杨依诺微微一笑。
“诺姐?”夏子明有些迷茫,更有些害怕,他好像不认识眼前的诺姐了,诺姐整个人变得轻飘飘,近乎透明,像风一样摸不着抓不住。顿时,恐慌的夏子明下意识地把手握得更紧。
杨依诺没抽回手,只平静地说道:“我想出院。”
夏子明忙说:“不行,你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杨依诺笑了笑,再开口时说起其他话题:“我想吃点东西,你去给我买点吧。”
夏子明犹豫:“我让护士给你买点。”
杨依诺轻声道:“护士不知道我的口味,还是你去吧。”
夏子明深深地看着杨依诺,不知道为何诺姐这么轻声细语的说话,却让夏子明的心无处着落,可也无法拒绝。夏子明这才松开了杨依诺的手,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叮咛嘱咐道:“那我快去快回,诺姐你有什么事,可以按铃叫护士。”
杨依诺轻轻点头。
夏子明觉得诺姐虽然在看着自己,眼神却似乎没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向了不知在何处的远方。
夏子明心中奇怪,一路忐忑不安,迅速地买了些杨依诺爱吃的点心,便返回医院。越是靠近医院,夏子明的心跳得就越是快,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甚嚣尘上。
夏子明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到后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杨依诺的病房。
病房的门轻轻掩着,一片祥和安静。夏子明笑了下,他太大惊小怪了,肯定是昨晚火灾留下的后遗症。
“诺姐,我回来了。”夏子明推开门,病房内却空无一人。
夏子明怔了怔,自言自语地说道:“应该是去卫生间了。”
夏子明将点心放在柜子上,望了眼还有余温的被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杨依诺还是没有回来。
夏子明的笑容有点僵硬,神色开始不安,双手相互搅动。
又过了五分钟,夏子明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把站起来,冲到外面,拉着护士就问:“你看到213病房的病人了吗?”
大家都纷纷摇头。夏子明一楼一楼地找下去,问下去,终于在大堂处问到了有用的线索。
一个护士说道:“我看到她穿着病服就往外面走,还提醒了她不要着凉,可没过几分钟,就远远地看见她在医院门口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你是病人的家属吗?赶紧让她快回来啊。”
夏子明神情恍惚,跑到了医院门口,这里晴日朗照,车辆如织,十字路通完不同的方向,城市中的人经过这里,又奔赴远方,不知道终点会在何处。
夏子明茫然地站在十字街口,心脏像是缺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
他的诺姐,去了哪里?还会再回到他身边吗?
无声无息留下的眼泪,告诉了他,他心里清楚的答案。
还穿着白色病服的杨依诺在司机怪异的眼光中下了车,随即说道:“师傅,我身上没带钱,你等会儿,我让朋友给你车钱。”
司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该不会拉了一个精神病人吧,这一趟从市中心拉到郊区,车费可不便宜啊。
杨依诺已经上前敲响那栋白墙青瓦的复古院子。
安心开门,顿时眉开眼笑:“杨姐姐,你来了啊?我好想你啊!”
杨依诺笑道:“安心,你能不能去问蒋先生借几百块钱给我付车费啊?”
安心这才发觉杨依诺身上的病服,和她身后面色诡异的出租车司机,他虽然天真,但也不是不懂世事,立马快步跑去了蒋先生的屋里,焦急地喊道:“先生,先生,杨姐姐来找你了!”
“不见。”蒋先生头也没回地答道。
“可是,可是……”安心嘴一撇,都快急哭了,“杨姐姐好像生病了。”
蒋先生这才回身,清澈如泓的眼微微起了波澜。
随着安心到了门口,蒋先生看到了杨依诺身着病服,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丝毫血色,但奇怪的是,那一双眼睛却像是雪中的白莲般宁静纯洁。
蒋先生给杨依诺付了车费,这才蹙眉地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杨依诺笑道:“蒋先生,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回到游戏里去。”
蒋先生的千年冰山脸终于动容了一次,探究的目光落在杨依诺身上,冷冷说道:“我以为我把强行进入游戏的后果都解释得很清楚了。”
杨依诺点头:“你解释得很清楚,我也想得很清楚,那些进入游戏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我愿意承担。”
“哪怕是死?”蒋先生问道。
好熟悉的一句问话,曾经杨依诺就这么问过水丹枫,而水丹枫回答时候的坚定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杨依诺将水丹枫答案一字一句地说来:“哪怕是死!”
严格来说,她已经死过两次了。
蒋先生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深邃地看着杨依诺。杨依诺丝毫不为所动,承受着蒋先生的审视。
半晌,蒋先生才转过头去,望着院子里的一湖池水说道:“曾经也有病人想要再回到游戏中去,但一听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都立即退缩了。”
“是啊。”杨依诺理解那些人的心情,“游戏再美好,终究是游戏,在现实面前,顶多是一件很喜欢的衣服,一只很心仪的口红,一餐很美味的食物,得不到固然可惜,但若要冒险去争取,却又是十分不划算的。”
“那你为何要冒险?”
杨依诺低低一笑,声音带了些经历暴风雨后的清新洗练:“因为值得。对我而言,很值得。”
这个时候,杨依诺忽然想起了在游戏中曾经和水丹枫谈论起心学的场景。水丹枫当时带着天真的倔强对以心为本的观点说“有何不可”。
杨依诺微笑起来,神气、语气都像极了当时水丹枫倨傲的模样,说道:“即使游戏都是虚拟的,但是他让我觉得心安,为他冒险,又有何不可?”
蒋先生的瞳孔晦暗不明,迟迟没有言语,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过了片刻,蒋先生才道:“你跟我来。”
杨依诺知道蒋先生同意了,心中雀跃,跟着蒋先生风姿无双的背影亦步亦趋。
蒋先生直把她带到这座三进制院落的最后一进,推开一间房门,里面的陈设与外面的装潢格格不入。
里面用色单纯坚硬,摆着的也都是些现代物品,最中间便是那台杨依诺曾经在周舟那里用过的“念”。
杨依诺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蒋先生又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杨依诺愈发坚定地说道:“想好了。”
蒋先生面色冷淡地将一份合同递给杨依诺,说道:“这就相当于一次大型手术,你需要签下同意书,生死自理,与人无尤。”
杨依诺握着笔,坚定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很好。”蒋先生事不关己地说,“这是你自愿的,我只负责让你进入游戏中,至于你的生死,和我无关。”
这句话显得极为无情。
“我知道。”杨依诺依旧笑着点点头,没有丝毫怪蒋先生的意思。她毅然地走到“念”面前,深呼吸一次后对蒋先生说道:“开始吧。”
蒋先生颔首,淡漠的眼扫过神色无比坚定的杨依诺,走过去将“念”启动,在一旁与“念”相连的操作屏幕上操作了很久后才站起来,去一旁的抽屉里拿出贴片。
杨依诺接受过一次催眠,知道流程,不用蒋先生提醒就配合地躺在“念”里,等蒋先生给自己眉心贴上感应片。
蒋先生垂着眉眼,神色无波无澜,微微俯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按住了杨依诺的眉心,另外一只手将感应片小心地贴好。
微凉的指尖触感让杨依诺不由得凝了凝神,仔细地看着几乎要笼罩住自己的男人。
从杨依诺的这个角度仰视看过去,蒋先生依旧没有任何死角,流畅完美的下颌线条就像是雕塑家最得意的作品,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影子,显得那双眼眸更为冷漠。不过在那冷漠之后,还有着对工作的一丝严谨和认真。
薄唇轻抿,其下是浑圆性感的喉结,精致的锁骨在长袍遮盖下若隐若现。而在锁骨的下方,有一块阴影,像是一道伤疤,在白净的皮肤上十分显眼。但还不待杨依诺细看,蒋先生已经贴好感应片,站了起来,连带着他身上沾染的若有若无的“春与青溪长”的香味都远离了杨依诺。
杨依诺感觉到仪器四周似乎有细细密密的电流划过身体,那块感应贴片逐渐发热,一股直击脑海的暖流沿着眉心渗透了进去,昏昏沉沉的睡意便涌了上来。
杨依诺忽然有点紧张了,强撑着眼皮盯着蒋先生说道:“那晚在车上的香水,能给我再闻一闻吗?”
蒋先生沉默了几秒,眼神深远得看不到任何内容。片刻后,蒋先生不发一言,转过身离开了屋子。
杨依诺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苛求更多,蒋先生能帮她进入游戏已经仁至义尽了。
正当杨依诺准备睡过去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蒋先生端着一只香炉走了进来。
那小巧的红色香炉,雕刻着凤凰交缠的图案,一丝一缕的香味从镂空的纹路里泌出来。
杨依诺深吸了一口,是“青与青溪长”的香味,绵柔、灵动又沁人心脾,原来它不是香水,而是香薰。
“谢谢。”杨依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
“记住那块玉佩。”蒋先生忽然说道。
杨依诺一怔:“什么?”
蒋先生的眼神带了些锐利的锋芒,落地有声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游戏中发生何种情况,都不能放弃回到现实的希望。那块叫做会凰玉的玉佩,是重要线索。”
杨依诺喃喃地道:“那真的是会凰玉?不是玉凰会吗?”
蒋先生说道:“对游戏中的人来说是玉凰会,对现实中的人来说就是会凰玉。游戏毕竟是人设计的,会有设计者悄悄隐藏进去的现代思维帮助接受治疗的病人玩游戏,就类似于彩蛋,否则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破开棋局,得到玉佩?”
“原来是这样。”杨依诺恍然大悟。
蒋先生又说道:“你的身体最多能支撑你进入游戏两天,这也就意味着,你在游戏中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来寻找回到现实办法。”
杨依诺本抱着豁出去的心进入游戏,这会儿得知还有回来的希望,虽然意外,但也没多少惊喜,但还是说道:“谢谢蒋先生提醒,不过我已经做好了永远不回来的准备。”
“你必须回来。”蒋先生逼视着杨依诺。
杨依诺从没见蒋先生这般咄咄逼人,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
蒋先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外放,转过身道:“这款‘念’是我耗费所有心血研制出来的,现在还算是属于初步运行阶段,没有大规模普及,如果你永远留在游戏,现实中出了命案,影响的是‘念’后续的运行。你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但别误了我和‘念’以及福德机构的名声。我让你罔顾规定进入游戏,本也是让福德机构冒险。所以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蒋先生的话语说得不近人情,可杨依诺晕晕乎乎间看那个背脊挺直、倨傲冷漠的蒋先生,却察觉到在那冰冷外壳之下的些许暖意。
“好,我一定回来,一定不让蒋先生为难……”杨依诺还想说声谢谢,但沉重的睡意不停地侵蚀着她的理智,这会儿实在坚持不下去,沉沉地睡了过去,只留下嘴角一抹感激的笑容。
见身后没了声音,蒋先生才转过身来,瞥见神情平和、睡容安详的杨依诺,以及她那浅浅的笑意,神色兀自冰冷。
蒋先生偏过头去,眼神又有了些虚无缥缈的极淡的柔和。
如果是她,应该也会为他这般奋不顾身吧。
只是她,在哪里?
……
杨依诺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眼皮重得仿佛积压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陈旧僵硬的气息快将她淹没了。
使了好大的劲,杨依诺才睁开眼睛,让光芒射到自己眼里。
眼前好像满是飞舞的尘埃、迷幻的影子、光怪陆离的世界,好半晌,好久没见光的眼睛终于恢复机能,一切物品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还是雕梁画栋的梨木屋顶,还是挂着绣金纱帐的雕花红床,床头的锁子香囊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窗外的秋海棠探进一根枝丫来,恰好月下西山,移到低窗,遥遥地看去,好似海棠树特意伸出枝条来托住那一轮如眉的好月。
杨依诺怔了怔,随即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她又回来了。
杨依诺一动弹,惊醒了趴在床边的小红。
小红迷迷糊糊地嘟囔,结果看到杨依诺,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小姐,小姐!你醒了?”
杨依诺微微一笑:“是的,我醒了。”
“太好了!我去叫世子殿下!”小红激动得眼眶一红,用手捂住要哭出来的嘴巴。
杨依诺有些犹豫地拉住小红:“这么晚了打扰他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杨依诺也急着想和水丹枫说一些重要的事情,但看小红的样子,水丹枫应该目前没遇到什么危险。
小红破涕为笑,眼里因为欣喜和眼泪,满是亮晶晶的,“小姐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几天,世子殿下成天地盼望你赶紧醒过来,特地嘱咐我,小姐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世子殿下最近忙得不行,似乎在查千书楼起火的事,可每天还是会来看你好几次,再晚都要来,有时候夜太深,就索性在前院凑合着睡一晚。第二天清晨看了你一眼,给你喂了药,才会去处理公务。今晚,世子殿下就住在前院呢,才睡去没多久。”
杨依诺听了,心中万分复杂,说道:“那就更不能打扰他休息了。”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而此时,房门被一把推开,水丹枫已经跨了进来。
杨依诺一抬眼,便与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对上,好似一只春燕撞上倒映着垂柳的湖面,误把那倒影当成了真的柳树,却不料碰上一腔柔软,误打误撞的,却难以割舍了。
水丹枫是睡梦中隐约听到了小红的欣喜叫声,心中一动,便惊醒过来,也顾不得略微凌乱的发丝,匆匆裹了件宽大的袍子,便施展轻功跑了过来。
从前院到后院短短的距离,也叫水丹枫使了全力。
此时的水丹枫显得有些狼狈,没有白日的贵气优雅,却最是挠人。
杨依诺怔怔地看着他,心湖纵然无风也起了涟漪。
见杨依诺真的醒了,水丹枫倒平静下来,没了先前的紧张和不安,便轻声说道:“醒了就好。”
这四个简单的字却好像有了千斤分量,一个一个地砸在杨依诺心上,竟然有些疼,叫杨依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水丹枫对小红说道:“你家小姐刚醒,想必腹中饥馁,你去煮点燕窝小米粥来给她补补身子。”
“是!”小红兴奋地福了福身子便离开,窃笑着把空间留给小姐和世子殿下。
小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后,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一时间,杨依诺和水丹枫都没有说话,唯有静默的风携带着海棠花的香味穿堂而过。
顿了顿,杨依诺才咬了咬唇,正视着水丹枫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水丹枫面具后的眼眸定定地瞧着杨依诺,说道:“你身子如何?若太虚弱了,改日再说。”
“没事,我很好。”杨依诺摇摇头,莫名地觉得有些紧张,要是水丹枫知道那场差点害死他的大火,和她有着重大的干系,还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吗?还会把她当做真心爱护的妻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