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皇上送来的天竺檀香有醒脑提神之效，却并不使人心浮气躁，果然好闻啊！”那宫女悠悠站起身来，轻声笑道。
太后阖上的凤眼这才微微抖动，徐徐睁开，像极了穆凉彬的眸子里藏满了忧愁。她将手缓缓抬起，那宫女见状，忙上前扶她坐起身来。
一身京紫色锦缎宫袍，衬得她端庄之中不失华美，袍面上绣着大朵大朵金色的牡丹花，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两边袖口处还绣着对排祥云图腾，身姿袅娜可与二十出头的女子相比。但比之豆蔻少女，眼眸中更添一份丰富阅历和凌然盛气，实在仪态大方，灼灼其华！
鬓发上步摇轻晃，太后悠悠坐起。
这才吸了吸气，安静地感受着檀香的韵味，缓缓道：“嗯，此香甚好。正所谓‘焚香有禅意，风雨不惊心’，这香气如钟声般悠远，如松木般深沉，让人闻了心绪安定，确实是难得的好香！”
宫女微微一扶，笑道：“娘娘品鉴的是！皇上最懂娘娘喜爱哪种香味，临走前便命奴婢点上此香，也是他孝敬您的一片心意呐！”
闻言，太后唇角略微扬起的笑意又匆忙收敛，蓦然正色道：“哼还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想哄哀家高兴！”说完，又是幽幽一叹：“哎……皇上愈加痴情了。他愈是痴情，就愈不将哀家的话听在耳里！”
那名宫女想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宫中颇有资历的宫人，闻言沉稳一笑道：“太后娘娘，皇上对您也是分外关心的。不然也不会在您斋戒期间，隔三差五差人来问您的近况。”
“……秀玲，你就别替他说好话了。哀家自个儿生的儿子，还不知他的脾性吗？哎……就是执拗的很！”太后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摇头道。
眼睛下意识地一瞥那盏香笼，若没有此香舒心，她怕是又要气上头了。
“皇上打的真是好主意啊！知道哀家早晚会被他气死，特此让你来殿内焚这种安神香，让哀家平静心情，不去为难他的皇后！”太后立时恍然大悟，不禁苦笑一声道。
那名为“秀玲”的宫女，微微一怔后旋即反应过来，恭敬地接道：“太后娘娘，皇上此来广元宫，好像意志比先前更为坚定了。”
太后口吐郁气，回想当初，不禁感慨道：“彬儿从小睿智非常，有治国之能，旷世之才，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而他想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哀家虽然知道，但为了他，为了整个朝廷着想，断不能让这唐家人做了这皇后！”
彼时，踱步上前从桌上拿起一串佛珠，继续道：“方才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还说什么‘有他一日，便要护她一日’，简直就是被那个女人迷昏了眼！”一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会对那个莫名出现的女人如此沉迷，不禁愤从中来。
秀玲端过一杯清茶，轻声安慰：“奴婢不敢妄言，但皇上向来沉稳，也非沉迷女色之辈，今日他能说出这种话，奴婢亦是一惊，想必是……爱极了。”
太后接过茶盏，不禁失笑反问：“爱？呵哈哈……秀玲，你陪哀家入宫五载，看到的、听到的还不够多吗？你真相信皇家有爱不成？”未等到宫女开口，她眸间忽闪，又补一句：“就算有，那也是不该有的感情！”
“娘娘……”秀玲不忍地道。
她是端慧太后出嫁时的丫鬟，当初穆哲瑞称帝时，作为贴身宫女一同入宫。至今升为常侍姑姑，伴在太后身侧，助她打理广元宫事宜，自然知晓主子经历的那些苦楚……也知晓她为何对帝王之爱如此失望……
只见太后轻轻抿了口茶，抬袖放下。望着那盏檀香的眼眸微眯，眸中“巾帼不让须眉”的霸气乍现，轻启红唇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婚姻大事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自行做主？何况，彬儿他并非常人，乃一国之君也！他的皇后，必是要立于江山社稷，立于朝堂脉络上去考虑，怎可……怎可如此草率！”说着，又连连扶额。
秀玲姑姑看不下去，急忙上前劝道：“娘娘，莫要再动怒了。太医说您最近思虑繁多，心火旺盛，才会导致头痛之症，必要平心静气，休养生息才是。”
“哀家的话，他是听不进去了……不过，哀家倒是对这位皇后颇感兴趣，不知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引皇上如此痴迷？！”疑惑之下，又转头吩咐道：“安排下去，明日恢复后妃的晨昏定省，哀家倒是要好好会会这位皇后！”说罢，太后掸掸袖子，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是。”秀玲姑姑恭顺地颔首应下，刚要再伺候太后娘娘歇下，忽有一位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说了个大概。
秀玲姑姑闻言，恍然一惊，又朝那小太监使使眼色，示意他先退下，转身回禀道：“太后娘娘……”
“……又有何事啊？”太后缓缓吸气，慵懒开口。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
她正准备歇下调养，闻听有人进来传话，便猜到宫里又出了事情。只不过风云变幻见得太多，近两年也一直信仰神佛，在广元宫设立的佛堂里诵经礼佛，身心亦空然许多，对许多事也便能够做到心如止境了。
“回禀娘娘，庭芳宫的吴淑仪感染天花，皇上已即刻下令封锁庭芳宫。近日众妃也应避免外出，严防宫中再有人感染。恐怕……要取消这几日的晨昏定省了。”
话音刚落，太后不禁睁开双眼，惑道：“在宫中感染天花？这倒是稀奇事……若哀家没记错，吴淑仪是无锡总督吴霆锋之女，哀家倒是与吴家颇有渊源，只可惜天花难医，恐怕红颜命薄啊……”说到最后，紧闭双眼，口中默默念起经文来。
吴霆锋在先帝在位时，曾助他多次平定边关叛乱，当初尚为皇后的太后赵敏昕与吴霆锋的夫人亦是妯娌关系，故对他们这位女儿感到甚为惋惜。
得了天花便等于得了绝症，人人自危，人人也都心知肚明。
待她诵完一段经，秀玲姑姑方轻声询问：“那……是否免了晨昏定省？”
“皇上这是有意护着皇后不与哀家见面……不过哀家准了。告知后宫妃嫔，免除三日请安，以避此次天花之恐。不管如何，他护得了她一日，护不了一世，早晚会有见面的一天……”太后摩挲着手中佛珠，幽幽低喃，身上瞬时盛气凌人，不怒自威。
服侍太后歇下，秀玲姑姑最后瞧了眼自香笼内袅袅升起的淡白色香烟，不由得无奈地叹了一声，悠悠退下。
皇上与太后的结，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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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短短一日有关吴淑仪感染天花的消息传遍皇宫，又说是连秦御医都束手无策，霎时人人自危。“庭芳宫”一夜之间便成了宫妃们退避三舍的地方。
期间，廖凡来寻过苏月很多次，但都被她用一句话遣回：“忍！能忍方能成仁！”
苏月不知他是否明白，但一切都交代完善，只要无人暴露，吴淑仪便可顺理成章地结束这段难以忍受的深宫生涯，与其双宿双飞。
毕竟此事拖得越久，越对情势不利……
翌日晚上，苏月终于从锦竹口中听到了“吴淑仪薨逝”的消息。
因为天花传染速度极快，又是不治之症，若是宫中还有人染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故皇上即刻下令将尸首彻夜送出宫，速速火化，并以贵嫔之礼安葬了她，也算给了吴家一个交代。
虽说闻讯赶来的吴家人来不及再看女儿最后一眼，不禁悲痛交加，但感念皇上追封女儿为嫔的恩德，未曾多言。
吴家并非无后。吴聘婷入宫后，吴霆锋与夫人又生有一子，如今刚满两岁。失了一女，又添一子。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但为了这个儿子，苏月也算放心吴夫人不会再做傻事。
“娘娘，皇上下旨追诣吴淑仪为‘吴贵嫔’，以嫔礼厚葬，还赐了吴家……”锦竹在一旁回禀着圣旨，在她听来一字一句也未曾遗漏。
并非她能预测，而是圣旨的内容……她也早已知晓。
耳旁声音不断，苏月的思绪渐渐回移，就在数日前她曾问过吴聘婷一个问题：“若让你做出选择，父母与爱人，你选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人”，只因她道：“臣妾乃不孝子孙，当初他们不顾臣妾的意愿，执意将臣妾与那人分离，如今臣妾便只能选择与他们分离。”
苏月又问：“你不后悔？此次分离，可是意味着永远……分离。”
“臣妾……我……无怨无悔。”
思绪渐收，耳旁传来锦翠叹息的声音——
“啊……没想到，这病症连秦御医都束手无策，可见有多棘手！真就这么两日，人就没了……”锦竹也不由蹙眉，感慨道：“是啊，人命如烟散，如纸薄。生前荣华富贵加身，死后便什么都没了……没想到吴淑仪这般年纪轻轻，就……哎……可叹红颜薄命啊……”
苏月背过身去，在他人毫不知情的地方，暗暗默念：“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抬头一看天色，已近正午时分。
若无差错，想必现在的吴聘婷早已经坐上马车，与被她辞退的廖凡双宿双飞了。
不错！吴聘婷之死乃是苏月先前就与其计划好的一出戏码！她并未离世，而是假借“天花之故”假死，被穆凉彬派遣侍卫辗转离宫，骗过了众人的眼睛。
她来不及辞别，便只在马车内留下了一封书信，但愿他们都能看到。
整个“假死计划”的经过苏月自己知道，吴聘婷知道，就连穆凉彬也知道，只廖凡一人一知半解，早早被她辞退送出宫去，与之团聚。而秦御医倒是在她的计划之外……
殊不知穆凉彬是否将事情真相告知于他？不然他怎会如此配合，刻意做出束手无策之像？
到时候，可得好好问问穆凉彬才是！
苏月心中暗忖，忽被一人搭肩，立时回过神来。
“娘娘，您也莫难过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请节哀顺变。”
她转过头来，却见锦竹早已将饭菜摆放好。这会儿见她略微失神，揣测她是在为吴淑仪一事暗自神伤，不由安慰道。
“到时辰该吃午膳了。”
苏月点点头，淡淡扯出一抹笑意，“嗯……锦竹，本宫无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她本该一生受困在深宫牢笼里，如此……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解脱了。”说着悠悠坐到桌旁，准备用饭。
今日换了厨子，菜式截然不同，桌上的菜连颜色浓淡都有了很明显的区别。
锦竹、锦翠在一旁侍菜，苏月大致看了看，有红烧肉、清蒸鱼，还有嫰笋炒腐竹，看着倒是色香俱全。
“诶——换了个厨子啊，不知道有没有廖厨子做的好吃？”想必锦翠也看出了菜色不同。
苏月淡笑不语，有何区别，一尝便知。于是下筷夹了一口，张嘴一尝味道。
果然……没有廖凡做的好吃……但也没有过多的失望。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男人做饭好吃，竟也能抱得美娇娘。她开始有点想念先前的剁椒鱼头和东坡肉了……
“皇后娘娘，你怎么把那个廖厨子辞了？他做的菜挺好吃的啊！”锦翠从宫人口中听闻此消息，忍不住好奇问道。
宫人们的菜时不时也是廖凡代做的，其中贪嘴的不少，锦翠就是其一，故对那些滋味念念不忘。
苏月闻言，不禁失笑道：“……看，这里又有一只小馋猫啊！”
其实，在辞退廖凡时那个回答她早已想好。江湖之大，总有她们容身之所，隐姓埋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就这样携手一生，也挺好！
“心不在这里了，做的菜怎会好吃？本宫，不过是放他去寻找本心了。”苏月浅笑而语，再次低头用起膳来。
最近她们主子说的话，怎都如此蕴含玄机？晦涩难懂啊！锦翠、锦竹面面相觑，不甚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