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颠簸,马车上装备不齐全,江词为断魇草草地包扎了伤口,先抑制住了鲜血,便坐在一侧发着呆,久久不语。
断魇历经方才一场对峙,颇有种劫后余生的万幸。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被逐出师门开始,他涅槃重生,担任了冥教的五大护法之一。
但他还没经历过,会有女人为他站出来说‘要杀了他就先杀了我’,当着几百人面前,丝毫没有怯懦。新鲜感是有的,但更多的则是感激。
静默的车厢内,他倏地开口,把愣神的江词吓了一大跳,他说:“多谢郡主不计前嫌出手相救,今日的命断某日后必当尽犬马之劳相还。”
“不必客气。”江词心不在焉地说着,语气有些乏力,“我知道他不会杀我,我是说着玩儿的。”
断魇便掩袖轻咳了两声,这一咳嗽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喉中涌起一阵血腥,他隐忍的神情被江词逮了个正着。
江词便递给他一杯茶水,“你先忍着一会儿,到了王府我再来替你医治。”
“有劳郡主了。”
“医者仁心,我就算不认得你也会救你的。”江词顿了顿,又道:“等医治好你的脸,你就改头换面重新过活吧,冥教不是个好去处,就算是去乡下种田自给自足倒也是好的。”
断魇闻言,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江词又笑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他思忖半晌,突然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江词被骇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他道:“我既是冥教中人,若是未完成任务,便唯有以死抵命。日后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亦是死路一条,断魇愿在郡主身边护郡主周全,他日就算死了,亦是无愧于心。”
江词不由莞尔,“王府侍卫众多,我有什么需要你保护的?”
说话间,马车似是撞到了什么,骤然间向前倾斜,江词没能抓住使力的东西。眼看着脑袋就要磕到地上,断魇就在此时将伸出手臂,拦截住了江词因惯性向下倾斜的动作。
他用的是受伤的手臂,等到马车平稳了,江词起身,瞧见他肩膀上的伤口透过白布又渗出几缕血迹。一时心中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你还好吧。”
“如此,郡主总有需要属下的时候。”
江词:“……”
尴尬地笑了笑,便及时转住了话茬,掀开车帘,问着外头:“出了什么事?”
侍卫毕恭毕敬:“回郡主,有一个无知孩童冲撞了马车,郡主不必惊慌,属下即刻派人前去处理。”
“等等。”江词拦住他,“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你把他带过来,别吓着他。”
侍卫应是,江词再三强调别吓着孩子,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架着一个低着头的孩子就过来了。
江词登时就沉了脸色,“和你们说的话你们没听见么,让你们别吓着他,你们就是这么听我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跪倒在地,“属下知错,太子殿下所言,要我等保护好郡主——”
太子殿下,又是太子殿下,纪楚含就算走了也不得安生,江词不由冷笑连连,“你们如果是听太子的,就别在我身边待着膈应我,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不然我去和太子殿下为你们美言几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等知错,还请郡主恕罪!”
江词镇定下来,冷哼了一声,她翻身下马车,走到那个小孩子面前,小孩子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衣裳也是皱皱巴巴的,都没有大人管管他么。
江词心头涌起一阵心酸,柔声说道:“这些人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别怕,他们没有恶意的,瞧你这衣裳都脏了,脸上也脏脏的,该洗洗了。你家住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去。”
小孩子抬起头,面上都是污渍灰尘,好像是几天没好好洗过脸了,该不会是个孤儿吧,江词心想,再仔细看一看,那小孩儿瞧见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瞬间绽放出了光芒,“江词姐姐!你是来找长垣玩了吗?”
江词再仔细看了他一把,他眼神中放着光亮,脏兮兮的外表下是一张清秀的面庞,竟是长垣,差点忘了,还在纪府的时候她和纪楚含一起外出,这个小家伙嚷嚷着说要娶她。那时候真是有趣,简简单单地也会觉得满足。
思绪万千流转,她低头,注视着着长垣满怀期待的眼睛,稚气未脱,“长垣怎么不回家?在大街上乱跑若是遇到了坏人就糟了。”
“江词姐姐,长垣……长垣回不了家了。”他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半月前,长垣出去和学堂的小孩儿一起去玩儿,回到家时,熊熊烈火把长垣的家烧了个干净。长垣、长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得一个家怎么说烧了就烧着了呢。”
江词听得鼻头一酸,长垣又继续说道:“官府来长垣家里判案,长垣的娘亲、爹爹,还有院子里的小狗,全都随这一片大火去了。可是这一切却毫无因果,官府草草地敷衍了事,但是长垣知道,他是在包庇幕后的真凶。”
长垣一边说着,一边紧攥起拳头,面上恨得咬牙切齿,道:“长垣现在势单力薄,他日必当为亡父亡母报仇。”
他现在不过十岁,却在遭逢变故过后,在一夕之间不复同年龄孩童的成熟。江词听得触目惊心,“你知道杀害你父母的真凶是谁?”
“长垣知道,长垣日后会用自己的手段为亡父亡母报仇,江词姐姐,你不用担心长垣。”
这么小个孩子背负着仇恨过活,她怎么能不担心,江词便转了个话茬,道:“长垣,你现在每天就在街上游荡,可有亲戚能够收留你?”
他摇摇头,江词思忖片刻,便道:“你无依无靠的,总不能一直四处漂流。不如跟姐姐回去吧,姐姐可以收留你,找夫子教你学识,找武夫教你习武,这样以后,才有机会为你爹娘报仇啊。你可愿意?”
他点头如捣蒜,江词便欣慰地笑了笑,扯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上车厢静寂无言,到了王府,纪楚含的侍卫齐声说着恭送郡主,江词哼了一声,牵着长垣的小手,匆匆踏进王府的门槛。
断魇的伤口需要即刻清理,秦王晕迷回来时恰好找来了大夫到王府,现在已经清醒了。江词便先让那个大夫去给断魇包扎伤口,然后又叫芍药带长垣下去先洗个澡。自己则是站在秦王面前,两手缠在一起,低着头做忏悔状。
秦王气得面色铁青,坐在木椅上看都不看她一眼,江词见此便讨好似的笑了笑,“爹,您的后脑勺还疼不?需不需要女儿来给您揉揉?”
秦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江词见他不说话,便胆大地当他是默认了,上前三步作两步,轻柔地替秦王揉捏。
秦王被她揉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江词人精似的,假借着秦王的推力向后退了好几步远,故意磕在了床头上,吃痛地叫了一声,“哎哟,爹您怎么使这么大的力气,疼死了。”
秦王背影挺直无动于衷,江词拉高了嗓音:“哎呀!我这右手都破了皮了,这可是写字的右手啊,这一摔废了可怎么办!”
秦王耐不住她一通夸大其词,却还是放心不下,小幅度地转了个头斜瞥着她,被江词逮了个正着。她轻笑出声,“爹,您既然不生气,就别装了。”
秦王于是转过头来,沉着一张脸,“谁说我不生气了!我是给你惯坏了,张口就谎话连篇,还敢指使人打我!”
江词站起身,乖乖认错:“好了好了,女儿知道错了,爹您没事就好。”
“我气的压根不是这个。”秦王感觉自己对牛弹琴似的,“他们要的是你的命,爹知道你胆子大,但你也不能拿性命当赌注,就算为父平安回府了,万一你出了什么好歹,你叫……叫为父如何是好!”
到底还是秦王一心向着她,江词静默许久,咽下心底的酸楚,道:“没事,女儿这不是还没死吗?还不都是爹您面子大,搬来了宫中的骑兵,女儿才能平安回来啊。”
“皇宫的骑兵?”秦王面有疑惑,“小词,你没看见王府的侍卫吗?爹派了两百侍卫前去,他们没随你一起回来?”
“女儿只看见纪……太子带着一百骑兵前来,各个手执长枪,未曾见过王府的侍卫……”江词越说,心中的预感就越来越强烈。
说话间,王府门前走进来一排浩浩汤汤的侍卫,皆是整齐划一地跪在院内告罪,“属下知错,未能接到郡主回府,还望王爷责罚。”
江词和秦王相视一眼,一时顿悟,她走到门前,看着满院乌压压的人头,道:“都起来吧,我没事。”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江词却已转过身来,思绪千回百转,她想起断魇长剑挥起时飞过来的箭矢,纪楚含去得比王府的侍卫还要早,他口口声声是说奉皇帝口谕,原来也都是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