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艾公馆的里面，子悠就坐在炭盆的旁边，一把一把地烧着手中的冥钞元宝。被火燃尽后的灰烬漫天地飞舞，窗子啪啪地在风中挥舞着。她望着这被白幛所包围的灵堂，供奉灵牌的桌子上有一束未拆封的香，还有燃了半截的白烛。
念瑜的棺材就放在灵堂一个正中央的位置，小小的一具棺材，也应了她的要求，用了上好的檀木。念瑜的尸体早已被收拾干净，隆重地装扮起来，新的衣裳不说，簇新的虎头帽与虎头鞋子也已经穿戴完毕。
她的手上还有一小叠未烧完的纸钱，见供奉的桌上蜡烛的火苗快要被风吹灭，便起身将窗子一一半闭。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的吵闹声。她从那窗洞内往外张望，发现艾永璇张着嘴骂骂咧咧地往这边走来，而燕婉耷拉着头跟在他的后面，因夜色太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看看如今都几点了？早上出的门，居然到现在才回来。”艾永璇的脸色十分地难看，步伐迈得很大，着高跟鞋子的燕婉几乎要赶不上他了。
“老爷，早上出门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小姐妹约我去打牌呢。”燕婉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有几分委屈。
“打牌打牌……你究竟要打到几时？明日就是念瑜的出殡之日，你居然还有这份心思去打牌。”艾永璇满脸愠怒地说道。
“那你每天让我呆在家里做什么嘛。”燕婉的脸上带着卑屈的表情，微微地噘起了嘴。
“我跟你说，你如果胆敢再去打牌，我就立即写休书休了你！”艾永璇皱着眼角，嘴里叱骂道。
子悠看到燕婉像被抓到痛处似的扭曲着脸，头俯得更低了。
艾永璇微微地转过脸瞟了她一眼，又斥道：“你看看你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东西？红不红，绿不绿的。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办丧事要穿什么衣裳！”
借着朦胧的夜色，子悠看到燕婉的身上穿了一件色彩斑斓的缎旗袍，旗袍不知是故意做窄了还是怎么样，胸脯的部位耸得老高。斜的衣襟里还掖了一块洋红的手绢。
“我等下就回房去换了。”燕婉微微地蹙起那两道描得很细的眉毛，嘴里轻声地咕噜了一句。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个月变着法子问我要钱，你究竟花到哪里去了？”艾永璇却还不罢休，继续叨叨咕咕地说下去，“说你赌输了你还死不认帐，要不要我找人去查查你。”
燕婉的脸色起了变化，声音像是融化在黑夜中似的显得特别的小声：“老爷，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不会不会！你就知道说不会！真不知道当初把你娶了来做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这样的女人……唉。”末了，他仿佛后悔不迭地发出重重地一句嗟叹。
“老爷……”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子悠跟前的台阶上来了。燕婉长得很媚的眼神瞥了一眼了悠，忙扯了扯艾永璇衣服的下摆。
“哦，子悠。”冷不防地抬起头就见到了她，艾永璇来不及敛起怒容，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你还在？”
“明日就是念瑜的出殡之日，我想留下来陪她。”她幽幽地说道，口吻显得极为沉重。
“我进去给她烧一柱香吧。”艾永璇说着，便走到灵位牌前，燕婉也疾疾忙忙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艾永璇却回头朝她狠狠地一瞪眼：“你还不回房去给我换衣裳。”
燕婉正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艾永璇这冷不防一扭头，她的嘴还来不及阖上，便将手掩在了唇角上。
“我这就回去。”她慌乱地说道，擦得雪白的脸上堆起了几道笑纹。
“等等！”艾永璇朝着念瑜的灵牌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次躬，又将香点上供上，这才转过身来对燕婉说道，“我得先押着你回房。”
子悠朝他们微微地一笑：“爹，你们先回房吧，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艾永璇略带着几分为难地说道：“子悠，不如爹留下来陪你守夜。”
“不用了，爹，你就跟四娘回房睡吧。我年纪轻，不碍事的。”她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勉强地笑了一笑。
艾永璇露出有点负疚的眼色说：“不如我打个电话把绵志从银行叫回来陪你。”
“爹，近来银行的生意不太好，绵志不必为了念瑜的事而分心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事的，你尽管去休息吧。”她望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念瑜，如果忽略脸上的疤痕，那是个讨人喜欢的娃娃。可惜她的命却如此地短暂。
艾永璇跟燕婉慢慢地走出去了，屋子里的气氛又一下子冰冻了起来。
“子悠姐姐。”一阵清脆悦耳的嗓音突然冒了出来。
绵璃像一只放飞的小鸟，欢快地跑了进来。
“绵璃，你又淘气了，这么晚了居然还跑出来。”她戳了一下绵璃娇艳的脸颊，用一种斥责的口气说道。
“我是特意来看念瑜妹妹的。”绵璃欢快的口吻换成了一副沉痛的语气，“本来我还期盼等她快点长大，跟她一块玩呢。”
望着绵璃露出来的悲痛的表情，她的心里也泛起一种酸的滋味。她露出一种惨淡而又苦涩的神色说道：“念瑜没有这种福气，能够跟你一块玩，也不能陪你吃你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
绵璃面带惆怅地走到棺材旁边，看到念瑜静静地躺在那里。
子悠从念瑜的身畔将绵志送给她的那个小拨浪鼓拿了出来，在手中抚弄着说道：“念瑜再也没有机会玩你大哥送给她的拨浪鼓了。”
念瑜的脚边还放着绵志送给她的那件小斗篷，印象中只穿过几次，看起来还是崭新的。还有忆柳生前亲手做的那条小被子。可是这一切念瑜再也用不到了。想到这里，一阵强烈的悲伤将她裹挟了。
绵璃也陪着她一起看着念瑜，突然间她捂住自己的口，跑到角落里，哇地一声吐出一滩秽物。
“你怎么了？”子悠走过去，发现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而且额上渗着汗水，流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的嘴角还流着秽物的痕迹。子悠忙帮她揩了一揩。
“会不会吃坏东西了？”子悠仔细地窥探了一下她的脸色。
绵璃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定是你跑来跑去，招了风受了凉，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她将绵璃身上的衣领竖了起来，嘱咐道，“你回去了之后喝一杯热茶，如果再不行，明天让玲珑给你找个大夫来。”
绵璃默默地颌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已经痊愈的耳朵，而耳朵上悬着那对绵浚送给她的樱花造型的耳环。
“为什么还戴着这副耳环？你不怕娘惩罚你吗？”她注视着那对耳环，长长的链子随着绵璃头部微微地摆动，一闪一闪的，煞是动人。
绵璃略带几分苦闷地说道：“子悠姐姐，我真的很喜欢这对耳环。”
“绵璃，姐姐那还有好多好看的耳环可以送给你，以后不要再戴这一对了，好不好？”她的声音显得出奇地温和。如今在艾家她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呢。只有眼前这个天真纯洁的绵璃，恐怕绵璃是艾家最没有城府最不会算计的人了吧。她心疼上次绵璃遭遇断耳之苦，这样的悲剧来一次就已经让人受得够呛了，绝不能再来第二次。
“可是我喜欢这对耳环。”绵璃执拗地喊道，小心地抚摩自己的耳坠子。她那已经痊愈的耳垂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疤痕。不过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大出来的。
“绵璃，不如这样吧，姐姐明天帮你把它们串成一条项链，你挂在脖子上，不要让人发现。那样你就随时随地都能让它陪着你了。”她清亮的眼睛注在绵璃的脸上。
绵璃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说道：“那样它们就不会离开我了吗？”
“对，只要不被人发现就好。难道你忘记你上次所受的皮肉之苦了吗？”她的嘴角略微地浮现出一丝苦笑。
绵璃有点害怕似的垂下了目光，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说道：“那么我就听子悠姐姐的话，把它们挂在脖子上，不让人发现！”
“真乖。来，我送你回去。”她牵起绵璃的手，就像握着念瑜的手一样，往纤雨阁走去。
她们一路走，子悠问她：“绵璃，多谢你，上次我已经见过你娘了。”
“我娘对我说了。”绵璃用一种异常明朗的语调说道，“我求了她好多次呢，她才肯出来见你。”
“绵璃，你知道你娘对我说了些什么吗？”她突然间用一种探询的口吻说道。
绵璃惘然地摇了摇头。
“她说她希望看到你快乐，看到你能够离开艾家。”她露出了颇有深意的笑容。
“为什么娘要让我离开艾家？”绵璃专注地看着她的神情。
“因为她想你变成一个正常人，然后嫁人生子，健康快活地过一辈子。”她看到绵璃的额前飘拂着几绺乱发，便小心地将它们撸到了耳后。绵璃的那一对耳环立刻就闪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