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奠字下面放着一幅黑边相框,相框里镶嵌着艾永璇的遗像,照片上的他精神奕奕,眼中含着笑着,嘴角也微微上扬,蔼然慈祥地注视着前来吊唁的人。
子悠身披孝服,这不到几天的功夫艾家已经去了两个人。她烧着手中的冥钞冥币,不时地抬眼望一眼遗像中的艾永璇,想到生前他对自己的照顾,想到艾家曾经对她好过,有过依赖的人一个个地离她远去了。
章海瑶悲伤过度,已经卧病不起。由始至终她都没有承认过茉莉是被她谋害一事,那个发毒誓的事自然也因她的病而不了了之了。事发之后,绵志没有对那件事提过一字,但是子悠知道他的心里一定煎熬异常。他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他内心的起伏。而子悠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心不在焉地帮着她烧着纸人纸物,有好几次差点让炭盆里蹿出来的火苗舔着了他的衣服。
子悠抬起身来,走到那陈设尸体的棺材旁,看到艾永璇额上的艳色血迹已经被抹拭干净,头发泯了刨花水梳理得十分妥贴,特意将额角那个血窟窿遮掩住,寿衣也穿在他挺拔的身体上,他生前是极爱干净和漂亮的,甚至将他的手指甲也修剪过了,势必要体面地送他安葬。
“爹,爹。”门口传来悲痛而喑哑的一阵声音。
是绵璃来了。
子悠走到屏风前,见到绵璃扶着门柩凝立在那里,两眼笔直地望向遗相,脸上犹带着泪痕。
看着她趑趄地走进来,绵璃上前搀住她。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爹就这么走了呢?”她抱住子悠,眼泪成串地流淌下来。
绵志用怪讶的眼神睄了睄她,走上前来问道:“绵璃,你怎么……”
“大哥,我没事了,我的病好了。”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唯有实话实说了。
“好,好。”绵志不无心疼地抚摩着绵璃的头发。
“大哥,我想见见爹。”她沾满泪水的脸昂起来望了一眼他的眼神。
“我带你去。”子悠自告奋勇地说,并把她带到了艾永璇的棺材旁边。
“爹,爹,我来得太迟了。”一见到艾永璇的尸体,她便伏在他的身上嚎叫起来。
“绵璃。”她将手放在绵璃单薄的后背上,满脸同情地安慰她,“你不要太伤心了,当心肚子里面的孩子。”
绵璃掯着泪花俯在她的肩膀上颤声地说道:“子悠,我爹就这么丢下我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人疼我了。”
“傻瓜,爹不在了,可是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会加倍地疼你。”她捧起绵璃的小脸,见她如蛾翅般的睫毛上沾满了泪珠,不无心疼地说道。往日对她的龃龉也一扫而光了。
“今天晚上我要在这里守夜,我要陪着爹。”她血色尽失的脸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滚落。
这一个晚上绵志,子悠还有绵璃在灵堂里度过,而绵浚却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提起他,似乎把他这一个人给忘记了。
子悠守到半夜,忍不住昏沉沉地睡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她看到身旁的绵志也歪靠在柱子上睡着了。可是她赫然地发现绵璃竟然不见了。
她走到屏风的后面,绵璃也没有在这里。于是她走出灵堂。这么晚了绵璃去了哪里呢?她心想道。想到绵璃今天刚刚对绵志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神智也恢复正常,会不会被章海瑶的眼线发现且通知了她,而去加害绵璃呢。这么一想,她的心就像揣了一面鼓卜卜直跳。
“你为什么不去拜祭他?”在后院子里被树木挡着的地方,她听到了绵璃的声音。原本她想唤她一声,可是转念一想,绵璃不可能对自己说话,也许还有一个人在场。她悄悄地躲在那些树木的后面倾耳细听。
“他是你的爹啊。他如今都死了,你还不肯去原谅他吗?”绵璃带着哭腔的声音钻入她的耳鼓里。
她听到绵璃提到爹,那个人是……
“我不去!”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递了过来。那是绵志的声音!
一直笼罩在子悠心头的灰色暗壳,渐渐地剥落,也促使她更加好奇地倾听下去。
“我不会认那个男人是我的爹!你要是真理解我,就不要再逼我。”绵浚平常说话总是温文尔雅,甚少会用这种愤慨高亢的声音。
“那好,这件事我不来说你。那么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跟不跟我一块走?”绵璃颤声地说道。
子悠不由得抬起了上半身,偷偷地从树枝与枝叶之间的缝隙中去看他们两人。绵璃的脸在淡淡的月光下被照到眼睛与鼻子,鼻子以下的轮廓便看不清楚了。而绵浚侧身而站,脖子上的那颗黑痣被照得通透发亮。
“走?我们能去哪里?”她看到他的侧脸上格外高耸的鼻梁在嘴巴上投下一道暗影,他的语气含着不屑与轻视。“出了艾公馆,我能做什么!”
“只要离开这里,我们随便去哪里都可以。我可以吃苦,而且我娘她留了一笔钱给我,这笔钱谁也不知道,如果我们省吃俭用的话,足够维持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了。”绵璃的眼眶周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被泪水浸泡的眼珠子也显得格外的澈亮。
“你是艾家的三小姐,我是艾家的二少爷,我们从小过得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如果我们离开了这里就不再是千金小姐名门少爷,什么事情都要我们自己来做。你吃得了这种苦吗?”她看到绵浚将两只手插入他熨烫得笔直裤缝的口袋里,语气也带着几分不耐烦。
“我可以的,我什么苦都能吃!”绵璃频频地点着头,睁大的眼眸里也含着诚恳真挚的眼神。“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到哪里,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绵浚额角的青筋都叠暴了起来,那样子有些碜人:“你别再做梦了!既然你想跟我在一起,那么你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去打掉!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子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
绵璃将双手贴在自己的腹部上,哽着嗓子说道:“不行!我不能打掉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命根子!你就让我留下他吧。我保证如果他生下来的话,你一定会喜欢的,小孩子都是天使,十分可爱。他们的笑容……”
“你别再跟我扯孩子的事了,我只要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我就头痛不已。孩子不是天使,他们是魔鬼。幸好那个念瑜死了,你知道以往我听到念瑜的哭声简真要发狂了!”绵浚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流露出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可是……孩子都已经三个月了,我去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我的身子弱,如果不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想再生也没有机会了。求求你,就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不好?大不了……大不了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他送人,不让你见到他,好不好?求你……”绵璃揪住他的衣袖,两行眼泪扑籁籁地落了下来。
“真是麻烦!”绵浚撩开了她的手,厌恶似的皱起了两道眉峰。他仍就将手插进裤袋里,向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脸色就变得缓和了许多,他又走了过去,从口袋把手伸出来将泪珠乱落的绵璃兜入怀中,“好啦,不要再哭了。你哭得这样伤心,我的心里也很疼呢。不过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考虑这下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处理好吗?”
绵璃在他的怀里探出了头,仿佛在他那双深情的眼眸之中见到了希望,微微地撇着嘴角露出微笑:“你真的在认真地考虑我们的将来吗?”
“当然了,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绵浚重新地将她拥在怀中。然而却被子悠发现他的双眼中泛起了异样的光芒。
绵浚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会儿,又像是为了安慰她一样,将自己的嘴唇盖在了绵璃美好红润的小嘴上,他的手从她柔软的后颈项一直摸到了她小巧的耳朵上。直到绵璃略带羞赧地推开了他:“我先走了,怕到时子悠醒来被她发现。”
绵浚像是舍不得撒手一样,又在她的额上啄了一口:“你要记住,我们俩的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绵璃腼腆地点了点头,一扭身就跑了。
随后绵浚也朝另一个方向大步流星的走掉了。
艾家的后院又变得静悄悄起来了。而躲在树丛后面的子悠回想到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又联想到以往曾有一次念瑜的哭声使得绵浚魂不守舍似的。这才恍然大悟,其实在她以往与绵璃的接触中,曾经有一次绵璃也有意无意地提到那个男人不喜欢孩子,原来说的就是绵浚。看两个的情形,似乎绵璃爱绵浚要胜过绵浚爱绵璃。绵璃暗中跟绵浚往来了这么久,竟然无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怎么的,她觉的念瑜的死也跟绵浚有关系。还有绵浚曾经向她表白过,可是从那次之后他们渐渐地疏远了,而后来又得知绵浚就是杀死苏彩异的凶手,她更加对这一男人怀有彻骨的恨意。但是她从头到脚最想不通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绵浚既然喜欢过苏彩异,难道仅仅为了这一点苏彩异不爱他就将她杀死了吗?从表面上来看绵浚似乎又不像是这样的人。
绵浚口中所说的那句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由她听来似乎是一句安慰绵璃的话。难道绵浚为了某些事而才选择暗中跟绵璃交往的吗?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遥遥的,她仿佛听到了碧雪的叫喊声,忙穿过后院子里循着碧雪的声音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