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八月底的夏末，小修远也要过他的周岁宴席。
容氏的亲姐姐敏姨娘特意从浔州赶着来参加修远的周岁宴。原本还要将紫桑的表哥常宝儿带来，只因他今日贪玩摔伤了腿，便只能自己一人过来这里探望。
正好容氏这几日身体不大好，便由她一手操持，办了个热闹的周岁宴。
敏姨娘一住就住到十月初，只因曲塘城是个四面环水的地方，中午热晚上凉快，避暑是极好的。临走前几天，容氏帮着她整理东西，几人一并在房间里叙话。
敏姨娘与容氏将东西一一规整，紫桑陪着一旁的小家伙在院子里学习走路。
“今儿个天气真好。”敏姨娘看着姐弟两个，“这两个可真像你啊。”
“修远的眼睛与他爹当真一模一样。”容氏一叹。
“是呢。”敏姨娘点点头，“我瞧着修远这个样子，像个爱读书的，以后指不定可以当官的。”又叹了一叹，“不像我家常宝儿，只知道胡闹。”
容氏笑起来，“你家常宝儿是像了你小时候。”
“也是也是，毕竟是我亲生的。”敏姨娘爽朗一笑。“对了，爹给你的那些湖州铺子，你还管着吗？”
“全是老爷在管。自从我前年怀孕之后，他便不让我管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也是该接过来看看了。”
“哦……虞老爷看着那么文气，没想到还能管账，妹妹你当真好福气。”她一笑。
“唉。”容氏忽的叹气，“最近老爷老是愁容满面的，不知是不是这些繁杂的事情太多，让他累着了。”
敏姨娘说了些宽心话，正好紫桑拉着摇摇晃晃走路的修远进来，她们便停下。
敏姨娘拉过紫桑，“咱们家桑儿可真是越发水灵了，未来呀可要找个好婆家。”当真越看越喜欢。“可有心仪的公子？”
紫桑淡然一笑，“回敏姨娘，桑儿没有。”
“桑儿都十三了，妹妹也该操点心了。”敏姨娘开玩笑道，“若是没人的话，也可考虑一下我家常宝儿。”
紫桑本想不理会，但转念一想，那老成的样子似乎不符合这个身体的年龄，便低了头不说话，作出害羞的样子。正巧见流光在门口探头探脑，冲她眨眼睛，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可是有什么事？”
“刚刚司马大人去老爷的书房议事，司马公子也跟着来了，现在在池塘边喝茶等你呢！”
司马卓泽正靠在紫桑常躺着的凉椅上闭着眼睛乘凉，忽然鼻尖传来一股清香。
他一笑，依然闭着眼睛。“什么人啊，打扰我乘凉。”
“你这人真真脸皮厚，占着我的位置还卖乖，当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她笑说，眼睛弯弯。
司马卓泽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渐近的白皙脸庞，见她面如桃花，眼睛晶亮，心里一动，反是忘记了调笑，愣了半秒，才笑着开口。
“我想着你近来应当是把话本子都看完了，就想着再给你送来些。”他怀中抱着几本崭新的本子，“不过这些是同学的，就不能送给你了。”
“多谢多谢，司马，若是没了你，我的日子当真少了一半欢乐。”
“你这话讲的有失偏颇了。”司马卓泽正襟危坐，“何止一半，若是没了我，你就如白昼少了黑夜，秋冬少了春夏，那不知是少了多少趣味。”
两人又是一笑。
见紫桑低眉看书，司马想起父亲早上与他说的话，便缓缓问道，“对了，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问你。”
“何事？”紫桑也不抬头，只顾着看手中的书，“莫不是让我帮你抄写诗文？好说好说。”
“非也。”他有些吞吐，“紫桑，你可知道，虞伯伯……莫不是在朝堂上犯了什么事？”
紫桑抬起头，“这话怎么说？”
原来，司马的父亲早上与他意味深长谈了良久，内容大抵是要勤勉读书，不得耽于玩乐，不明不暗的对他暗示要少去虞府。
“前几日我听到舅舅与我爹说，虞伯伯所做之事不仅惹了众怒，还与当朝御史大夫结下梁子。”他看着她的神情慢慢说道。见她神色改变，便将之后的话吞进肚子。
“我猜到父亲的个性会得罪朝臣，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总之，你们近日小心着些比较好。”犹豫了一下，司马还是吞下了另外半句话。其实舅舅还对他说，虞氏一族怕会遭难。可这难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搞清楚。
“总之，我会劝我爹尽力帮你们的。”
见他眸子诚挚清澈，紫桑心中感动，也更多了些感伤。便点了点头。
司马见自己父亲已路过月门，便匆匆起身，“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这书我会找人来拿，你先看就是。”
那爹此时，心情定是极差的吧。紫桑犹豫了一下，往父亲书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得书房传来刺耳的茶杯碎声。
“爹，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便瞧见虞慕华愠怒的脸色。紫桑听完司马卓泽的话，心中已经明了了七八分，便使流光重新泡了茶，语气软下，“爹，怎么了啊？怎么发这么大火？”
“卑鄙！真是卑鄙！”虞慕华怒不可遏，将桌上的纸揉成团扔到一边。
她从未见过虞慕华发这么大火，爹在她心中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紫桑捡起揉成一团的信纸，摊开悄悄一扫，原放在桌上。
“爹，您休要气坏了身子，不论发生什么，都要从长计议不是？”
“莽夫！莽夫！自己做了不齿之事反而倒打我一耙。”虞慕华愤然说道，“既然这贪赃的证据被我知道，叫我如何罢休！拿着百姓的钱去官官勾结，流连风月，简直令人不齿！”
紫桑知道自己不宜贸然插话，便立在一旁，见父亲气消了些，缓缓说道，“爹若是和那些小人动气，反而随了他们的意。”
“唉，这世道！”虞慕华心乱如麻，烦躁的挥了挥手，“你先去看你娘吧，和她说一声，晚饭我不过去了，让管家送过来就行。”
“……是。”紫桑轻脚退出，把门关好。
刚刚那张信纸上写着：薛氏乱纲，背靠大树，朝臣皆默，惟君乃独醒尔，择良道佐之抑或择良禽附之，君可图之。
她细细一想，才觉得写此信之人，用心相当险恶，大有煽动之意，自己却是袖手旁观，所怀之意有些险恶。但父亲难道还要傻傻继续以卵击石？她倒吸一口冷气，步子沉重起来。
果真，没过几天，宫里便传了信。虞慕华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先是一道圣旨，削了三等，皇帝的意思很直接，以圣旨表达不信任和厌烦，就差直接把虞慕华贬成平民了。
新的知府即将上任，城中人纷纷扼腕，为虞家惋惜，朝中却尽是诋毁之声。虞慕华十分愤怒，但却无可奈何，他因为清正得罪了许多人，此时墙倒众人推，人人巴不得与虞氏撇清关系。
家中自是无人告诉紫桑，还是司马悄悄告诉她的。
“紫桑，你可照顾好自己，近日可要提醒你爹，谨言慎行，我爹说，若是再被抓住什么，就不好说了。”他担忧说道。
她不是没有劝过，只是每每提起，容氏都朝着她使眼色，让她不要提及，虞慕华更是三缄其口，一回家便闷在书房中，谁都不见。家里人维持着表面的安好，小心翼翼的过着日子。
紫桑并没有安心多少，她只怕，那祸事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深夜。
“老爷，这么大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容氏看着手中的借条，被上面的数字吓得花容失色，“怎么……怎么会欠了这么多……”
虞慕华紧蹙着眉，沉默着。
“如今你又被贬，这要还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容氏脸色苍白，拿着账本的手竟有些颤抖。“夫君，这就是你这一年瞒着我不让我管账的原因？”
半晌，虞慕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自知对不起你。”
他知道账面上的许多亏空都少不了那几个心怀不轨的人从中作梗，只是他找不到半点证据。
“瑾儿，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若是可以的话……我们先把这宅子卖了如何？待风波过去，我想辞了官……带着孩子们一起搬回老家的庭院。”他握着妻子的手，声音有些喑哑，“陈大人来信，说我之前弹劾的章子可能触怒了朝廷几个有手段的人。若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可能有些不妥……那是我太奶奶留下的房子，还有些虞家的人脉在，也好避个风头……”
“夫君……”容氏脸上又是一白，明白了虞慕华话中的意思。她定了定神，把借条放在一边，沉默了几秒，“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平安更重要了。妾身先去找姐姐借一些银两，能补上一些是一些。还有些不用的首饰珠宝，先当了应急吧。此事不宜迟，夫君，我们还是早点过去避风头比较好。”
“我与你想的一样，待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便离开。只是，瑾儿……辛苦你了。”虞慕华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好生对不起妻子。
“夫君，妾身从未后悔过与你在一起，与你在一起，看着桑儿和修远，是妾身最开心的事。”容氏回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
两人依依夜话。
门外，紫桑静静立在门口，若有所思。
清晨，紫桑便让流光将自己全部梳妆拿去当铺换来银子，将大部分装好，让她交给容氏。
“若娘问起来，你便说，这是前一年生辰时父亲喝醉了随手赏给我的，今儿你打扫我屋子时偶然翻了出来。”
容氏本还在发愁，听流光一说，也没多疑，便欣喜留着。
只盼能缓一时之急吧。紫桑想着，坐在美人椅上，不知觉陷入沉思，却被一旁抓着自己胳膊的修远打断。
她俯下身来，眼中尽是温柔。“我们家小宝贝怎么了？”只有面对修远，她才会用现代的语气说话。
“姐姐，抱抱。”修远一把搂住姐姐的脖子。奶声奶气叫她。
怀中的小人十分软糯。紫桑心中忽然有些湿润的情绪，和着莫名的感伤涌了上来。
“修远，我们可能得离开这里了。”紫桑轻轻说道，拍拍他的背，“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家，那里很远很远，但是我们可以养很多小动物，修远不是最喜欢吃鸡蛋羹吗，姐姐会给你养一只小鸡的。”
修远放下她，眼中都是兴奋的小种子，拍了拍手表示开心。
“修远要做乖乖的宝宝哦，一定不能离开姐姐和娘亲，听到了吗？”紫桑摸摸他的头。
修远忽然做出一副蹙着眉头的样子，也像小大人一般摸了摸紫桑的额头。“唔唔。”
紫桑忽然笑出来，“你在学我？小东西。”
小修远也咧嘴笑起来，圆滚滚的黑眼睛天真的看着她。
真是个天使。
紫桑刮刮他的小鼻头，见他一脸懵懂，却眸光纯净，敛眉把修远在怀中抱紧，喃喃。“姐姐一定会保护好修远，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既然上天给了她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她只想抓紧手中尚存的温暖，绝不让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