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宣明帝本来要去师尧的长乐宫,却不料中途被定坤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叫走了,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宠妃,师尧再如何也不会公然和中宫之主作对,是以,并没有多做挽留,甚至还劝了几句,再是深明大义不过的了。
紫宸殿外有两条路,左边是通往六宫的林荫小道,缀着灯笼也不会显得幽深,走在石板路上反而还多了几分秉烛夜游、沐浴月光的乐趣,右边是通往前朝宣政殿和太子东宫的康庄大道,宽阔的青石板路堆砌整齐,没有半点不规整的边边角角,琉璃瓦、红砖墙无一不显示出紫禁城的大气与庄重。
虽说是宠妃,但是在太子面前,师尧也丝毫没有拿乔,反而礼数周全,“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妾就此告退了,愿殿下、娘娘长乐无极。”
微微福身,步摇微晃,豆大的珍珠挽成珠花缀于鬓间,在月光下散发出莹莹如玉般的软糯,柔和了一地的广袖水青罗裙。
太子点头,却没敢多看,道了句免礼,话了句别,便带着太子妃去了东宫,没有半点犹豫。
今日到上书房汇报政事不过是可有可无,然而,太子殿下不知是出自于私心还是太过操心差事,捻了件小事便拿到了上书房宣明帝的面前,没想到真的遇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丽宝林。
与那日一见,今日的丽宝林更显仪态万千、柔情万分,不愧是父皇宠爱的女人。
太子叹了口气,秋夜的风灌进了他的长袖里,衣袂飘飘间,却带上了寒意,他恍然想起,中秋要到了。
青石板路上,太子和太子妃并肩而行,前路是宫人提着烛火开道,身后是随时等候差遣的宫人默默无言,一时之间,这条道上竟无比的安静,安静到落叶在空中旋转再缓缓擦过石板路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忽而,太子问,“中秋可是要到了?”
梁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言语没有任何破绽,接口,“算算日子,大概是五天之后。”她的声音总是端庄的,就和她的人一样,端庄中又带着世家女的矜贵。
太子望了望天边的明月,月盘中,黑色的部分微不可见,“月亮都快圆了,人也快圆了吧。”他的身上总是带着点文人的特质在,有时候莫名的伤怀悲秋让人感觉他简直就不像是一国太子,叹了口气,“每年这个时候,父皇都会将大哥从封地召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中秋,想必今年也不例外。你还没有见过大哥吧?到时候带你去见见。”最后一句话是对梁殷说的。
即使,大皇子齐泽被过继了,在太子齐恒的口中,他还是自己的大哥,梁殷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子,道,“是。”
太子齐恒又问,“这些天,皇后可有说什么吗?”
后宫宫权,皇后是天经地义的掌权者,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了副后皇贵妃,太子妃便是第二位可以名正言顺沾宫权人。
严皇后一直称病,若不是因为上次李昭仪动了胎气,她不得不重新出面主持大局,现在严皇后恐怕还一直缩在定坤宫足不出户,此次中秋家宴,了不得要让太子妃开始接触宫务,日后好为其分忧。
严皇后并非太子生母,除非是重大场合,太子也从未唤过严皇后一声母后。
梁殷道,“母后是有传召过我,不过却并没有说过中秋家宴一事,想必母后自由安排。”
一路上,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东宫门口,太子提步进了宫门,皱眉道,“罢了,今日我去琳琅阁宿着。”
太子殿下看着性子是一个很软和的人,但是在美色上却丝毫没有亏待过自己,自从其十五岁之后,便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或是为了讨好,又或是为了子女的前程,自动的便送了自己家的姑娘到了太子东宫,又或是特意训练的绝色美人送到太子的手上,若以美人类型风格来说,宣明帝的后宫恐怕还比不上自己儿子的东宫。
在太子妃梁殷还未进东宫之前,东宫的大小轩阁便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美人,得宠的,不得宠的,貌美的,有才的,应有尽有。
琳琅阁的余慧心又有不同,她是和梁殷、师尧一届选秀的小姓之女,起初还并没有得宠,后来不知道怎么入了太子齐恒的眼,一举成为东宫新宠,风光无限。
如果师尧还有记忆的话,应该会记得,余慧心、余昭训是当初储秀宫和她同一房间的秀女。
是一个清秀佳人。
这边太子在论着中秋一事,那边宣明帝被皇后请到了定坤宫也是为了中秋家宴。
“皇上,眼见着中秋节就要到了,可是妾这身子着实不争气。”皇后这样说着,掩面半咳了声,唇色都是白的,虚弱道,“太子妃才刚进宫,恐怕行事有些稚嫩,不知可否让宫里的几位妹妹操心一下?”
给宣明帝倒的茶是他最喜欢的雨前龙井,在这边方面上,定坤宫从来都没有敷衍,像极了用心良苦的样子,他沉吟片刻,道,“可有人选?”
太子妃是世家女,宣明帝并没有考虑她。
“贤妃、良妃二人,慧出名门,也进宫多年,在宫中资历颇深,不如由她们俩来全权负责此事如何?”皇后又咳嗽了两声,非常之可怜。
宣明帝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却到底没有说什么,“你看着办就好。”说完,拍了拍她的手,还是起身离开了。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在定坤宫留宿过了。
翻开宫妃侍寝名册,清一色的全是长乐宫的那两个人,长乐宫丽宝林,长乐宫刘贵人。
严皇后看着宣明帝的背影,站直了腰肢,眼底的柔情随着岁月的吞噬渐渐消磨不见,眉目刚毅,刚才那个柔弱的美人仿佛不是她一般。
“主子,今儿个皇上又宣了长乐宫的丽宝林······”王嬷嬷道。
严皇后嗤笑,转身不再有半点留恋,“丽宝林?过了中秋节就该是丽婕妤了,有皇上的抬举,封妃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王嬷嬷道,“主子不必忧心,丽宝林再如何得宠,都是下不了蛋的鸡,在蹦跶,等容颜不再,也高兴不了几天。”
说到这,皇后柳眉深皱,“嬷嬷,还查不到是谁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的吗?”
丽宝林不能生的消息吞到肚子里就行了,不仅可以给她希望,还能给世家一个清醒,怎么看当一个把柄都比昭告天下来的好。
到底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出去的?
严皇后说是闭宫养病,虽说只是个幌子,但是也不得不做样子,等到她察觉的时候,这个消息早就已经传遍六宫了,严皇后再想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严皇后半眯着眼,望了望窗边的那轮上弦月,又转过头盯着黄嬷嬷。
黄嬷嬷心虚的低着头,告罪道,“主子恕罪,奴还未查到幕后主使。”
严皇后道,“怎么说?”
黄嬷嬷扶着严皇后的手,一步一步望殿内走,一边道,“老奴审问了几个嘴碎的宫人,他们都说不清是哪传出来的流言,御花园洒水的宫人是这样说的,朝阳宫的粗使宫人也是这样说的。”
严皇后将手抽了出来,冷哼一声,“只查到了这些?丽宝林不能生的消息难道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吗?嬷嬷,你不尽心。”
黄嬷嬷,吓得浑身一抖,反射性的跪在了地上,冷汗津津,“主子息怒,主子息怒,老奴确实仔细审问了咱们所有的钉子,可是都没有半点头绪啊!”
严皇后叹了口气,冷风透过窗子灌了进来,无端让她咳嗽了两声,以养病为借口,总是要以假乱真才好,是以,严皇后的身子确实有恙,她蹲下身,将黄嬷嬷拉了起来,“嬷嬷,你从小就是看着我长大的,从王府的时候,你就跟着我,我自然是信你的,但是这件事确实来的蹊跷,是我心急了。”
黄嬷嬷双目不由地含了热泪,面上更是愧疚,“主子,老奴······”
严皇后道,“起来吧,这不怪你,是本宫监管不力,这后宫竟然不知不觉之间出现了这么一群本宫毫不知情的人手,这幕后的人看来不简单啊。”
“主子······”黄嬷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来不以自己的身份倚老卖老,这次没有办好差事,确实是她的失职了。
察觉到自己把黄嬷嬷吓坏了,严皇后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这件事就别管了,你只管将咱们定坤宫的宫人一一排查,绝对不能出现别宫的钉子就好,这件事绝对是出自世家的手笔,至于是哪一家,暂时还不得而知。”
黄嬷嬷是严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为严家服务,再怎么查,也不可能有和世家抗衡的手段,以卵击石,也不是这么个击法。
既然是世家的手段,严皇后暂时放下了心。
丽宝林既然投靠了世家,到时候一旦让人抓住了把柄,捅到了皇上的面前,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皇上连世家女都不喜欢,怎么可能会喜欢投靠了世家的小姓之女?
看来,丽宝林得宠的唯一优势都要被她自己给玩没了。
想明白了其中的龃龉,严皇后嗤笑。
宣明帝离开了定坤宫,后者自然是闭宫熄灯不再留恋了,然而后宫之中另一处地方却灯火通明,深夜为熄,在后宫之中醒目而耀眼。
这不是丽宝林的长乐宫,而是德妃梁氏的承乾宫。
中秋节快到了,自从大皇子齐泽被过继于武王之后,便跟着武王去了封地,每年,梁氏能见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只有中秋到年宴这段时间,等第二年开春,又是一场母子分离。
还好,大皇子过继的时候,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否则宣明帝此举,还不知道大皇子长大之后认不认德妃梁氏这个生母。
承乾宫庄重而压抑,小佛堂檀香袅袅,常年供奉着菩萨佛祖,此时德妃恭恭敬敬、虔诚的跪拜于蒲团之上,眼中是比荣贵妃更为淡漠的死寂。
荣贵妃和德妃一样都是早年丧子,但是荣贵妃却尚且还有一个女儿作为寄托才没有跟着自己的孩子去了,然而德妃更为凄惨,大儿子过继,从封地到京都是何其遥远,从此母子分离,痛不欲生。
若不是仇人还尚在,德妃恐怕早就随着孩子去了。
作为母亲,爱子的心,是没有人会明白的。
檀香中,德妃的面容越发看不真切了,半晌却听她吩咐身边的钱嬷嬷道,“明儿个请荣贵妃到宫中一叙。”
钱嬷嬷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口中却非常坚定,“是。”
你不仁,别管咱们主子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