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琅譞水榭前竖着的花灯烛火燃到一半的时候,宣明帝终于到了,一起来的还有那些贵人们。
宣明帝拉着严皇后的手坐到了主位上,贤妃、良妃、淑妃三人都带着她们的子嗣坐到了妃位上,静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文静,感受到师尧的目光之后还转过头对她笑了笑,缺了牙的她更显小孩子的天真活泼。
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荣贵妃和德妃也到了,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德妃和荣贵妃第一次参加后宫中的家宴,不仅贤妃和良妃有些诧异,就连严皇后都觉得有些惊奇。
“荣贵妃、德妃两位妹妹,没想到今儿个你们也到了。”严皇后一身国母的正红色凤袍尽显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亲昵的拉着坐在她下首的荣贵妃对着她俩道。
荣贵妃并不掩饰她对严皇后的不喜,这后宫谁做了什么事都是心知肚明的,再装模作样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好姐妹,恐怕荣贵妃自己都会觉得作呕。
她直接把手抽了出来,结果身后王嬷嬷递过来的帕子,一边擦拭着一边道,“瞧皇后这话说的,同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本宫若是不来,岂不是不给咱们后宫众姐妹的面子?”
往年怎不见你给什么面子?
严皇后也不恼,皮笑肉不笑地摸着手腕上的凤血鎏金镯子,转头看着淑妃道,“今儿个一家人倒还真是团圆了,是该高高兴兴的,淑妃你说是吧?”
淑妃是严家人,自然是跟在严皇后的身后,有严皇后的一碗肉吃,就有她的一口汤喝,这四妃之一的淑妃位份就是这么来的,“娘娘说的是,今儿个武王的大公子也进宫了,是难得的月圆人团圆。”
提起齐泽,这就是直接拿针往德妃心口上扎啊,德妃能稳着不动,全赖着荣贵妃一直在桌下捏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否则当着宣明帝的面德妃一个口不择言,恐怕就会被严皇后一党抓住小辫子,将她的位份给捋脱了。
以往荣贵妃都是避着严皇后的锋芒的,能不出咸福宫就尽量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为何今日竟有空闲出门来看看了,贤妃和良妃皆不明白荣贵妃的意思,不过,看着严杨两家针锋相对,她们俩一个代表着林氏一个代表着王氏自然不管她们俩的事,逗弄着静公主安安静静的看戏也甚是美妙。
“欸,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宫看了一圈,怎么不见李昭仪?她如今可是整个后宫里顶顶金贵的人儿,怀着龙嗣,若是她不来参加中秋家宴,可算不得什么团圆。”荣贵妃浅浅道。
李昭仪的孩子怀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好了,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
李昭仪人确实笨,笨到竟然以为后宫之中太医说的话就是准确无误的,笨到真的以为自己肚子里的种怀的稳稳当当,然后听人教唆用孩子来陷害丽婕妤,不料被反咬一口,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真是蠢钝如猪。
皇帝不愿意细查,被陷害的丽婕妤没有那个能力去查,贤妃、良妃两人一向是自扫门前雪,唯独身居无人问津的咸福宫的荣贵妃却将后宫这些事差的清清楚楚,一点细节都不漏。
包括李昭仪的肚子自从怀上了就绝对不可生下来的这个事实。
她的身子,早就坏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说李昭仪,水榭门口就听小太监唱道,“李昭仪到——”
无论李昭仪现在是否有宠,她照样是正二品的昭仪娘娘,乘辇轿,配昭仪仪仗,身后太监宫女寥寥数起来也有数十人左右,声势非常浩大,若不明白的人一看,还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宠贯六宫的李昭仪。
“妾昭仪李氏给皇上、皇后及各位娘娘请安,因路上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妾来迟了,望皇上恕罪。”李昭仪今日的妆画的甚是艳丽,眼角勾勒上扬,柳眉带锋,殷红的唇色点缀,金步摇、翠花钿、梳着反绾髻,贴上五色花子,一身绛红百花曳地裙,披着妆缎狐裘大氅,像是融合了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般,要多贵气有多贵气。
款款走来,扶着肚子,颇有些摇摇欲坠之感,李昭仪的肚子也大了,正是七八个月的时候,要是肚子里的孩子就这么出生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点出了龙嗣,面对李昭仪这个辛苦孕育的母亲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怀不忍,特别是像宣明帝这样心里到底对李昭仪存有愧疚的人来说。
是以,还不等李昭仪跪下去,宣明帝立马手一扬,虚扶道,“李昭仪不必多礼,就坐吧。”
没有多少关心,但是到底没有怪罪。
昭仪乃正二品,婕妤为正三品,这期间还夹杂了一个从二品的贵嫔。
宣明帝后宫的贵嫔不多,也就那么两个,都是当初王府里的老人了,平日里没有多少存在感,年纪也大了,没有子女,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出现在家宴上免得污了贵人们的眼,一着不慎还容易牵连进了什么后宫阴私,好不容易能在后宫有的平静日子说不定都会一去不复返。
都是胆小的性子,所以,那两位老贵嫔都没有向皇后告了病,没有参加家宴,就连送的贺礼都或进了众多低位妃嫔的贺礼中,丝毫不起眼,也丝毫不招人眼。
能在后宫清清静静过下去,这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蝼蚁尚且苟且偷生,又何况是人呢。
因着两位贵嫔未到,师尧这个丽婕妤又是婕妤之首,自然安排在昭仪之下第一位,最后按位份排的座,刚好李昭仪的下首便是丽婕妤。
李昭仪经过师尧的座的时候,师尧低着头,能清晰的看见她垂在腰侧的手微微颤抖,险些连手中的锦帕都有些抓不住。
她走的极慢,走的极为艰难,远远看去像是示威,然而只有靠近了的师尧才知道,她在靠着一股子劲儿在强撑着。
难道,她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吗?
师尧不由得暗自揣测。
太医给了准信,李昭仪腹中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她香消玉殒的时候,如今李昭仪快支撑不住了,难不成她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世了?
赵更衣踏进朝阳宫的那一刻,师尧就知道,不管她们之间有什么交易,不管李昭仪给赵更衣承诺了什么,赵更衣给的交易定是关于她腹中的龙胎的,只不过区别在于受严嫔指使的赵更衣到底说了多少罢了。
是说了李昭仪腹中龙胎本就有问题,还是母子二人只能保住一个?
换句话说,李昭仪定是早就知道了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会累得她身死,而这个孩子一出生便会注定没有生母。
若是脑子偏激一点的,说不定还会认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会是杀人凶手,从而选择不生下他,而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师尧不确定自己会是怎样的选择。
当初赵更衣告诉了李昭仪这件事的始末的时候,她的月份还不算大,若是一碗藏红花下去,李昭仪还是能保住性命的,但是她并没有,这就代表着,她是想要生下这个孩子。
想要生下这个害死她的孩子。
师尧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女人,并不是心软的可怜,而是纯粹的可怜她生在后宫。
李昭仪的容貌不差,性情或许有些骄纵,但是也有一定的分寸,家世虽比不上五姓世家,但是在小姓之中也属于上等,这样的姑娘随随便便找个门当户对有功名的男人嫁了做正妻,老老实实在夫家主持中馈,虽偶尔会有担心小妾,却远远好过像如今这般。
在深宫之中受尽算计,名义上的丈夫当她是棋子没有丝毫怜惜,头上有皇后、贵妃,贤良淑德四妃压着,宫规森严没有丝毫自由,就连怀上了子嗣,这一任何家庭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到了她这都变成了催命符。
后宫的女人都是这样吗?包括自己?李昭仪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
师尧不确定。
若有所思之际,乘着上位的贵人们都在说着场面话的时候,师尧忍不住偏过头,悄声问,“昭仪娘娘,你的身子可还坚持的住?”
她不明白明明都快临盆的人了,再加上自己的身子不好,还逞什么能,浓妆艳抹地在家宴上艳压群芳?
李昭仪显然没有料到师尧会和她搭话,瞥了一眼,真真切切的看见了她眼里的关切,也管不了是不是装出来的,到底没有出言讽刺,只是点头,“本宫安好。”
听说怀孕期间孕妇是搽不得粉的,但是今儿个李昭仪脸上的粉却有两层厚,如若不然也遮不住她清白的脸色。
听到李昭仪的回答,师尧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既然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就绝对不可能为了逞强出风头,就置孩子于不顾偏要来这水榭的道理。
除非是有人逼着她来,就为了用她肚子里的孩子作筏子。
要是想的再深一点,也许李昭仪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是有人逼她生下来的,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想等死。
虽然是自己的孩子,可是李昭仪还年轻,还能生,一个孩子而已,心一横,一碗藏红花下去,不仅可以救了自己还能避免了自己孩子从小就失去生母的可能性,等孩子一落、木已成舟,再推脱是有人故意弄死了这个孩子,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觉,过一阵子,李昭仪还是李昭仪,没有任何变化。
这样的可能性,面对逐渐逼近的死亡,求生意志强烈的李昭仪不可能想不到,但是她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定是有人逼迫于她!
这个后宫有谁有这个能耐逼迫一个宫妃生子?
皇后算一个,但是她没有必要这么做,荣贵妃、贤妃、良妃亦然,甚至于,因为她们世家女之间互相牵制的缘故,这几位高位妃嫔都不可能明目张胆的逼迫于她,那么,唯一的一个可能性便只有那一个人了。
师尧恍惚间想起,那一晚,当她和青雉一唱一和道出赵更衣去了朝阳宫这个消息之后,宣明帝第一个去的并不是长乐宫偏殿,并不是立刻发作了赵更衣,而是去了朝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