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公不愧是在宫里当差多年的人,临到老了还能在静心苑做个领头的管事,心里的谋算就是要比这些人多那么一点,这些个老虔婆还在痛哭流涕磕头的时候,海公公便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给分析的清清楚楚了。
他想的什么,师尧不清楚,但是看着地上的狼藉却狠狠的皱了皱眉头。
海公公见丽婕妤的目光并非落在那几个老虔婆的身上,心里有了谱,连忙吩咐道,“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收拾了?污了婕妤娘娘的眼可是罪加一等!”
老虔婆吓得是浑身一抖,因着多年来听从海公公的话,身体反射性的有了动作,跪爬了过去,你一下我一下的将和着泥土、树叶的饭菜揽在了手里,就怕没收拾干净,真真是“罪加一等”。
菜叶油水虽然不多,但因为有细肉的原因,还是沾了油的,此时她们用手一刨,整个手、身上、衣服上都粘上了油渍,真是令人作呕,看的师尧忍不住别开了头,用随手拿着的帕子捂住口鼻,才忍住了没有出声喝止。
她今儿个来,本就踩在了宣明帝容忍的范围边缘,若是再有所节外生枝,恐怕在宣明帝的面前都讨不了好。
有件事,海公公是想对了的:师尧今儿个来,不是为了给严更衣出头的。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师尧做任何事情都甚是谨慎,走一步便想三步,走在踏足静心苑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宣明帝、荣贵妃、皇后、等等人物知道后的反应。
她只是一个婕妤,在宫中没有多少经营,自然不可能瞒着所有人踏足这个关着严更衣的静心苑。
以师尧的身份,可以来看望严更衣,却不能借着静心苑的奴才展现自己属于婕妤的威势。
虽说她师尧如今掌握了宫权,但是大头还是在荣贵妃那,就算她想处置静心苑的奴才,还得过问过问荣贵妃才行,若是不知会一声,就这么处置了,等荣贵妃知晓了,心里肯定会不喜。
现在啊,师尧得乖一点,已经树了一个劲敌严皇后了,绝对不能再让荣贵妃心生恶感。
此次前来,师尧就带了一个青雉。
此时此刻青雉见主子不适,难免语气就冲了许多,“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赶紧收拾好,婕妤娘娘身子弱,可不比你们身子糙,若是有个好歹,皇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吗?”
因着师尧没有提起,青雉便半分没有提之前这几个老虔婆对严更衣的羞辱,也正是因为没有提,让海公公和地上这几个老虔婆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海公公谄媚的笑了笑,装模作样的打了打自己的脸,“是奴才不好,是奴才管教无妨,才让这几个宫人在婕妤娘娘面前失了礼数,等下去之后,奴才定会好好罚她们。”
这几个老虔婆也是会看脸色的,一听海公公这样说,也跟着谄媚,满脸横肉的脸硬生生的硬生生看出了笑意,“是奴才的不是,望婕妤娘娘恕罪。”
师尧不想对她们多说什么,毕竟在她的眼中这些人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于死人,她向来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师尧碍于各方势力不能处置这些宫人,但是并不代表她不能将这里的乱象传到想知道的人的耳朵里,在宫里,无论是宫妃还是宣明帝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他们的眼里,严更衣是主子,就算已经被人厌弃,也不允许奴才随意践踏、侮辱。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一直紧闭着的厢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让师尧心生安慰的是,这门是从里面锁着的,这表明,至少严更衣还尚且没有被这些宫人践踏个彻底,还能自己去选择“不看、不想、不听”。
在师尧的印象中,小严氏还一直停留在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尖锐刻薄的淑妃身上,无论她和严皇后的身份上是如何的不平等,无论她是不是严皇后身边的一条狗,因为位份为仅次于正一品贵妃的淑妃娘娘,份例上严皇后没有任何克扣于她,是以华妆丽服金步摇、宫人环绕眼眉梢都是应有尽有,毕竟一定程度上“打狗都得看主人”,小严氏的举手投足间都代表着严皇后的脸面,若是小严氏过的不好,让别人看见了,还指不定觉得她严皇后活的有多磕碜。
只是师尧万万没有想到,小严氏严更衣居然落魄至此。
没有华妆丽服,没有金步摇,身边没有宫人伺候,仅仅只是梳着简简单单的圆髻,头上没有任何的簪子,就连简简单单的银簪都不曾佩戴,用着深蓝色布巾包上,面上未施任何的脂粉,就连简单的描眉都没有,没有耳饰,没有镯子,穿着也是淡蓝色的属于低位妃嫔才有的宫装,没有繁复的样式,看着清汤寡水、清新极了。
然而,这样的清新和师尧现在的装扮又尤为不同。
师尧这身衣裳是为了凸显自己的气质,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严更衣这样的清新却是不得不如此——身为更衣,能佩戴的东西本就不多,能穿戴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更别说她如今身在静心苑,说不准宫里给的份例全被克扣了过去,余下的不过是一件尚能蔽体的衣裳罢了。
这几个老虔婆用起严更衣份例的膳食那是丝毫没有生疏感,这一个月以来也不知这已经是多少次了,一个人一天不吃东西,尚且熬不住,更别说像严更衣这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克扣了膳食。
此时的她,面容苍白,一张清秀的脸白得吓人,唇色淡且无,若不是还目光有神的站在门口,还尚且有鼻息能喘气,远远看去说是尸体也有人信。
严更衣似乎很是诧异,挑了挑眉,动动唇,轻声道,“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居然是你。”
若不是师尧耳聪目明,说不定还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是我,只是没想到娘娘如今竟落得了这样的境地。”
严更衣看也不看一旁见着她们俩言谈甚欢,没有丝毫针锋相对时,地上跪着的宫人和一旁海公公惊疑不定的神情,只是让开了身子,露出厢房门,“进来吧,婕妤娘娘。”
师尧一直知道小严氏严更衣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可能在被当做生子工具进宫后还能在宫里坐稳从一品淑妃这个位置了。
先不管她是如何在严皇后面前没有任何地位,随时随地可以被遗弃,就说她明知道自己在严皇后面前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么多年来居然还活的好好的,这份忍功,就足够师尧敬佩。
师尧从来不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看不起任何人,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别人面前指不定也是个低到尘埃里的角色,是以面对小严氏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落井下石之意。
师尧本以为外面的院子环境就足够糟糕了,没想到厢房里更是让人忍受不了。
潮湿、闷臭,气味不流通,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门射进来的些许光,让这一个小小的厢房里能模模糊糊的看得见人影。
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四个凳子。
床看不清是什么样,但是从窗帘上来看也是小的很,桌子和凳子都是木质的,是最最普通的榆木桌,缺了边边角角,看着很是破旧,甚至有些大户人家都不用的东西,说不出,都不相信这物件会出现在皇宫,但是一想这地方不是宠妃的宫殿,不是寻常妃嫔的宫殿,而是静心苑,又可以理解。
桌子上放着个茶壶,几个茶杯,都是缺角破旧的那种,就算是寻常人家估计都看不上。
也许是住了一个月,严更衣对这些非常的熟悉,眉目间没有嫌弃,自个儿坐了个凳子,又很是平常的招呼了师尧“随意”,便自顾自的给提起茶壶在桌子上倒了两杯茶。
又很是自在的喝了一口。
等茶水顺进了胃里,她才又是开口,“怎么不动?可是看不上我这点东西?婕妤娘娘可担待些,茶我可能准备不了什么好茶,但是水却是我今儿个一早在院子里的那口水井里提上来的,再用柴火烧的热水,这,够有诚意了吧。”
说着,还笑了笑,眉宇自然,没有半分尴尬,仿佛自己曾经是从一品淑妃居住于定坤宫偏殿,做这等奴才才做的活计并不值一提一样。
师尧见状笑了笑,许是刚才进来的时候注意力全在那几个宫人的身上了,并没有注意到有没有什么水井,但是就凭那几个宫人的所作所为,她完全相信,这茶壶里的水是小严氏自己打上来的,火也是自己生的,烧水也是自己干的,毕竟没有人会帮她干这些——在静心苑,没有粗使宫人随叫随到,虽有贴身丫鬟细心妥帖的照顾,在这,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她看了眼,这茶水,说是茶,师尧那是半片茶叶子都没有看见,水的颜色也是清澈见底,没有丝毫茶水的模样,估计,更衣份例每个月的六安瓜片也被那些人昧了去,严更衣能倒的“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罢了。
但是就是这点白开水,也确确实实够诚意了。
师尧不是来喝茶的,也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就凭这严更衣愿意给她倒水,而不是对她冷眼相待,师尧就是到,这次前来定会有所收获。
索性一笑,不在意这桌子是否破旧,这凳子是否会坐着坐着就垮掉,喝了口白开水,也不介意是不是寡淡无味,道,“娘娘的心意,妾岂敢辜负?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只是妾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个把月的时间,娘娘竟落魄如斯。”
小严氏自嘲的笑了笑,“你觉得这个地方不能忍受,可我却觉得自由的很。”
师尧了然,“娘娘以前虽位居从一品淑妃,但是却依旧住在定坤宫偏殿,比之昔日独掌一宫大权的李昭仪都尤为不如,妾也知道,娘娘在定坤宫定处处受人限制,没有半分自由,如今搬到这儿来,自然会觉得自在许多。”
“只是娘娘可曾想过,这里有什么真正的自由?”
小严氏不以为意,“宫人虽跋扈,但却尚有分寸,不敢将事态闹大,但是静心苑外却是有实实在在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面对宫人,小严氏还有自己更衣的身份能喝住一二,对于她们的奚落、侮辱、践踏,小严氏丝毫不在意,但是静心苑外却有她恐惧万分却又厌恶万分的人,她活了这么久也累了,就算是在静心苑里养老,这也算是后半生能安稳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