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来,娘娘性情喜怒不定,易怒易燥,说句不好听的,娘娘有时候说话都显得尖酸刻薄。”师尧又喝了口白水,口中像是说什么小故事一样,轻言细语,娓娓道来,不急不缓,配合着她的声音,仿佛是念什么诗歌一样,让人听着甚是享受,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就显得不那么好听了。
女人从来都是爱惜名声的,无论是未嫁的闺阁少女,还是已婚的后宅深宫妇人皆是如此,哪个不希望自己在外的名声是贤良淑德、温和大方的?谁不希望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是赞赏而不是嫌恶?
师尧对着小严氏直言不讳说她“尖酸刻薄”,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诛心了。
然而,小严氏并不在意,或者说师尧也知道她不在意,才如此说道。
“如果你今日前来仅仅是想与我说我往日种种,那婕妤娘娘还是请回吧,毕竟往事不可追,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自己都是一清二楚,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小严氏依旧淡笑。
坐在这光线昏暗的小厢房里,光影明灭见,却风采依旧,她长得并不出色,但是当初严氏能在族中所有庶出小姐中选中小严氏进宫,虽说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是也算是用了心,至少小严氏的身上处处透着宁静,淡然,仿佛任何事任何物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她的心境如磐石,任何人都动摇不了。
就算是身在如此糟糕的环境,却越显得小严氏的超凡脱俗,这一点,一直是师尧所喜欢的。
师尧浑身的气质也是宁静的,也是淡然的,但是却绝对没有如今的小严氏这般超然,在宁静和淡然之后,更多的是吸引人注意的神秘与魔魅,就像是披着仙子外衣的妖孽,明明一举一动都勾得人魂不守舍、心神难定,但是表面上却依旧风光霁月,在你狼狈不堪的时候,还依旧能笑吟吟的看着你,让你无可奈何却又更加的心痒难耐。
师尧笑了笑,“说实话,妾此番前来静心苑也冒着巨大的危险,稍不注意可能就要前来与娘娘作伴了,但是这一趟,妾却不得不来。”
“前来作伴”是什么意思,小严氏有些不明白,她可是知道,丽婕妤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就算做错了什么失了宠,皇上顾忌着往日情分,顶多是将丽婕妤贬了位份罢了,绝对不可能让她到静心苑受这等罪。
但是,丽婕妤没有必要骗她,没有必要骗她一个区区的更衣。
是以,小严氏虽心有疑惑,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只是挑眉,看着师尧,不置言辞。
师尧见小严氏的反应,也不意外,只是又道,“娘娘觉得在静心苑比定坤宫的日子要好上不少,但是妾却觉得半分也熬不下去。”
“水要自己从井里打上来,柴火要自己烧,份例会被克扣,被咬忍受宫人的践踏、侮辱,更有甚者,有些太监手脚不干净,妾就不再娘娘跟前说与,免得污了娘娘耳。”她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这些也就罢了,就如同娘娘所言,再不济,娘娘也是更衣,也是皇上的女人,是宫妃,这些奴才就算再怎么嚣张那也自是奴才,比之外面的那些身份尊贵的人来说,这些宫人倒显得不那么可怖了,也许等哪天妾不小心得罪了宫里的贵人,求了皇上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自请到这静心苑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但是,妾如今就算是想想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小严氏不明白师尧肚子里卖的什么药,或者说,她早有猜测,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蓦地,她打断了师尧的长篇大论,厉声喝道,“丽婕妤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放心,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受得住。”
师尧摇了摇头,就怕你承受不住,心里升起怜悯,口中却直言不讳,“妾膝下有了五皇子,自然是不甘尚且年幼的五儿没有母妃的庇护,在这深宫挣扎生存的。具妾所知,娘娘膝下还有一位公主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师尧今日敢踏足静心苑,敢出现在小严氏的面前,敢和她说这么一大通的话,自己是肯定做了打听好了的。
小严氏当初进宫便是因为严皇后生育大公主的时候着了道,身子给人药坏了,此生没有了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到那时严氏又心心念念有一个带着严氏血脉的皇子,是以,小严氏便被当做生育工具进了宫。
只是,让严家人失望的是,小严氏进宫是进宫了,怀孕也是怀孕了,但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的却并非皇子,而是一位公主,排行第三,宫中尊其为三公主。
当初严皇后生下的便是公主,如今,小严氏诞下的又是公主,算起来,这宫中的子嗣中,严氏就占了两个,但是对于严氏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公主有什么用?没有继任大统的权利,就算是十个公主也没有任何用!
怀孕之前小严氏不过是宫里的小小婕妤,但是怀孕之后,诞下三公主之后,便从一个婕妤陡然变成了从一品淑妃,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咱们先暂且不提,就说这三公主,与荣贵妃“龙死凤生”所出的二公主同龄,但是无论是在宫里宫外,对这位公主都知之甚少。
当然这也有,当初“龙死凤生”闹得太大,众人就只记得一位二公主,而忘记了于她同龄的三公主的原因。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也是因为小严氏故意为之的结果。
除非重大场合,譬如年宴或是皇帝宣召,小严氏都绝对不会让三公主出现在后宫众人的面前,这大大降低了三公主在宫里的存在感,有些新进宫的宫人,顶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位贵人而已,要说见面,那是半点不可能见到。
只是,有些事,不是你退就可平安无事的,退一步不一定海阔天空——就算退一万步,该如何还是如何。
甚至,有些人还会因为你的退缩而更加的嚣张,更加的肆意妄为。
“娘娘如今在这静心苑可是躲了一个月的安稳日子,但是,娘娘可曾知道这一个月以来三公主又是如何生活的?”师尧轻声道,“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安儿,现在如何了?”小严氏的声音有些颤抖,怔怔的望着师尧,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眼中似是有泪光闪过,却倔强的不让它滴落下来。
公主成年出嫁之前一般来说皇上都不会赐名的,除非是极为受宠的那种才有可能,现如今,整个后宫,宣明帝赐了名的公主那是一个都没有,这也能理解,毕竟,她们的生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不算得宠,宣明帝自然没有兴趣为公主赐名。
一般来说,公主年龄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母后、母妃就得给她相看驸马了,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是让一个大姑娘整日待在后宫那也不是个事儿,而出嫁当日一直以来在宫中一排行尊称的公主才会有自己的名,即封号,例如前朝的太平公主、晋阳公主、长平公主等等,这几位公主的名讳是什么,已经不知道了,但是提起她们的时候,皆是以封号为称。
以三公主的圣宠,宣明帝当然不会赐名,甚至若不是有人提起,宣明帝说不定会忘了自己的这个女儿,这个“安儿”就和良妃身边的“静儿”静公主一般,都是母妃给起的名,当不得数,上不了宗族玉简的那种。
然而,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包含着母亲深深的爱,良妃身边的静公主虽说是养女,但是却依旧拿她当自己的亲身孩子一般爱护,良妃身后又有王氏为她保驾护航,静公主日后只要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安安静静的,一辈子顺遂是王家绝对可以办得到的。
而三公主这个安字,却深深的表现出了小严氏由衷的期盼和无奈。
小严氏自己都身不由己,又何论让自己的女儿一身顺遂呢?
“娘娘失了势,待在静心苑,尚且有宫人践踏,三公主在宫中本就势弱,不得皇上的爱护,如今又没了娘娘作为依靠,虽说养在定坤宫偏殿,但是这日子过的如何,妾想,娘娘自己自然是明白的。”师尧客观的分析,说的是实话,但是却像一把利剑一样,直刺小严氏的心窝子,让她透不过起来。
然而,话说了这么多,师尧还尤觉得不够,“如果妾没有记错的话,三公主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算算年纪,过几年就该招驸马了,到时候,娘娘您不在身边,三公主的驸马人选又该谁来相看呢?”
在古代,婚姻就是女人这一辈子的大事,这里没有和离一说,女子这嫁了什么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就算那是个看着风光霁月的青年俊秀,实际上却是一个怂包软蛋,自己也只能认了,而又得时候,若真只是怂包软蛋那也就罢了,至少胆子小不惹事,尚了公主当了驸马,当了皇亲国戚,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也算是良配,然而,怕就怕是个窝里横的,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实际上却沾花惹草、脑子犯蠢的蠢货,这样的日子,无论是谁都都受不了。
小严氏这辈子都只能是一个宫妃,到了死都只能被困在后宫,都是宣明帝的女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这辈子已经算是毁了,然而她的女儿三公主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三公主才十三岁,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还有大把大把的人生路要走,若是有一个待在静心苑的生母,爹又不疼,嫡母又不爱,亲事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等三公主到了年龄,恐怕会被直接打发出去,也不管这驸马是好是孬,若是,更丧心病狂一点,利用三公主的亲事做文章,那三公主这辈子才算是真的毁了。
小严氏的脑子不算笨,但也不算聪明,师尧能想明白的,她是三公主的生母,自然想的更为仔细,更为细致。
闭了闭眼,一直积蓄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小严氏道,“安儿是皇上的女儿,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脉,皇上不会不管的,再则,安儿也是严家的孙女,严家人一向护短,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安儿的。”
听了这话,师尧差点没笑出来,到底是没认住,轻啧了一声,“娘娘,这话你说得出口,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今儿个妾也不怕将话摊开了给你说。
三公主是皇上的女儿不假,但是若论宠爱,恐怕一出生便背了莫须有的罪名的二公主都比三公主来得多,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就算到了议亲的时候也照样不得宠,亲事皇上自然不可能过问。
又说严家,严家人护短是不假,但是具妾所知,严家人护的只是他们所承认的严家人罢了,连娘娘你这个姓严的人都被当做了弃子可以随意丢弃,三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