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师尧直到离开了江州都没有弄明白那位秦淮河畔的名妓锦娘身份是否有异,她仿佛就仅仅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卖艺不卖身的秦淮伎子一般,唯一出众的便是她的容貌、她的才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而当夜的那曲琵琶也仅仅只是琵琶罢了,并无别的什么深意,甚至于,宣明帝听了琵琶曲之后虽痴迷,却对于这样的女子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众人所想的宣明帝会不顾江山社稷迎一位伎子进宫的设想也从来没有影子,就仿佛这仅仅只是黄州牧安排的一个为搏君王欢心的节目罢了,并无其他特别的。
说实话,师尧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柳美人确确实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她毕竟是出巡这段时间才兴起的新宠,恩宠本就不稳,比不上德妃,也比不上丽昭仪,说句不好听的,她可能就是皇上出巡途中的一个新鲜玩意儿罢了,随时随地可以被取代,随时随地也可以被丢弃,比起丽昭仪来说,面对锦娘、面对这出巡途中有可能出现的各式各样的莺莺燕燕,柳美人才是最忐忑的那一个。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好运被挂上了出巡名单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得了这么好的机会的,但是她却知道,得宠之后的妃嫔和没有得宠的妃嫔差距是多么的大。
别看这一路上路过个郡县,皇上偶尔落脚歇息,各地官员均是对自己百般讨好,百般伺候周到,就怕自己一个不顺心发作了他们,她身边唯一从宫里带出来的贴身宫女巧慧说这是她们畏惧小主乃皇上妃嫔,是这层身份给了自己莫大的荣耀与莫高的待遇。
实际上,柳美人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现在得宠罢了——若是她仅仅只是一位答应,如果她仅仅只是一个妃嫔,无宠无妊,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那些官员们的家眷也许会客气,却绝对不会讨好,也许会尊敬却绝对不会畏惧,她们讨好的不过是皇上,她们畏惧的不过是皇上罢了。
而她如今能得宠,能得美人的位份,怎么想都和那位丽昭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点是巧慧不知道的,而柳美人却想的通透。
想到这,柳美人这段时间一直埋在心里的某个念头逐渐坚定了起来。
江州的下一站便是顺着秦淮河蜿蜒流淌的蜀州,也是龙驾的下一站目的地,比起陆路,坐上龙舟行船走水路,顺着秦淮到蜀州,这速度自然是要快很多。
宣明帝此次出巡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自然是怎么快速怎么来,于是在处理好江州事务之后,在黄州牧打理好一切行程之后,宣明帝踏上了他准备依旧的龙舟,顺着秦淮向蜀州驶去。
柳美人她们一行人此时便在龙舟之上。
龙舟很大,黄州牧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共三层,大大小小的面积装潢上来看,说是一处宫殿也不为过,比起这个,之前宣明帝的龙驾甚是简陋,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皇帝自个儿的龙驾连一处小州牧所准备的龙舟都比不上。
这也难怪,江州地处交通要塞,水陆皆是便利,无论是船只还是马车,南北行走都要路过此地,说是大齐的商业脉络也不为过,江州富裕,黄州牧有这个资金为皇上打理妥当也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宣明帝也没有什么诧异,只是在临走告别之时一脸宽厚和气、笑吟吟的而已。
明黄色的色调基于黄梨木所构建的雕梁画栋,帷幔皆是细细的轻纱,江风徐徐,轻纱飘扬,带着秦淮河畔特有的妩媚与靡烂,像是名花倾国的美人,又像是宫廷中动人的雅乐,丝丝入
扣,引人入胜。
皇帝身居高位,那住的也是龙舟最顶层的厢房,柳美人得宠,可再得宠,无皇上召幸的时候她还是得乖乖的待在她的小二层龙舟上观赏大江瑰丽。
“这前面就是蜀州了吧?”柳美人轻声道,“丽昭仪的亲哥哥治理下的蜀州。”
巧慧道,“可不是,咱们再在龙舟上待个几天就到蜀州的辖区了,奴婢可是听龙舟上的公公们说了,咱们是要到临江一带下船呢。”
“哦?这龙舟上的宫人还会讨论这些?”柳美人柳眉微挑,“那你可知道,如今这蜀州治理的如何了?我在进宫之前可就听说了,之前的蜀州可是盗匪横行,无论朝廷派遣哪位或是有资历或是才从翰林出来的官员前去担任蜀州牧,都是无功而返,有些人甚是都回不来,你来说说,这如今的蜀州又是个什么面貌?”
巧慧接了话头,她描述的动人极了,仿佛她亲自去过蜀州一般,“奴婢可是听说了,这蜀州如今在丽昭仪的哥哥师钰师大人的治理之下,虽没有陶潜所著的桃花源记中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但却也差不离了,这一切啊,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呢!”
“你还知道陶潜?”柳美人笑了笑。
宫女是不允许读书的,故而柳美人有此一问。
巧慧略带羞涩的道,“奴婢进宫之前,在家里哥哥教过奴婢几个字,之前听那些宫人们提起蜀州,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陶潜的这篇文章。主子您是大家闺秀,是才女,奴婢这样说,可是班门弄斧了。”
柳美人不过这么一问,她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身上,听巧慧这么一说,便没有理会了。
沉吟片刻,柳美人又问,“丽昭仪如今在何处?”
巧慧答道,“今儿个一上午,奴婢都未曾听说昭仪娘娘离开过她的含光阁,一应用度皆是昭仪娘娘唤她身边的婢女取用。”
昭仪乃正二品,四妃乃从一品,皆是主子,自然和皇帝同住龙舟顶层,含光阁是丽昭仪的住处。
“她也许是在等着妾呢。”柳美人抿着嘴唇,轻声呢喃着谁也听不见的话,正当巧慧疑惑的时候,柳美人突然唤了她梳妆更衣。
龙舟几乎不怎么晃动,就仿佛只是在陆地上的一个宫殿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比起黄府上的素净,这龙舟要显得华贵得多,也让柳美人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一瞬间仿佛自己身处于几个月之前的深宫之中,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无宠,她所住的小轩阁阴冷得仿佛冬日雪水洗过的一样。
而现在,即使是三月春日,皇上却还是怕乍暖还寒,赐了她些银丝碳,就怕她在清晨、傍晚时分,江风一吹坏了身子。
银丝碳很暖和,暖和得她都忘了自己上一个冬天是怎么过过来的了。
说是梳妆打扮,柳美人也没有怎么描眉画唇,只是衣饰上一如往日的清新淡雅,妆容也并不华丽,只是仅仅的点了脂粉提了提气色罢了。
柳美人知道,丽昭仪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人。
只是,她万万不知道的是,等到她上了含光阁,由丽昭仪身边的宫女领进内室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个人与丽昭仪同坐茶桌之前。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容貌昳丽,妆容妩媚俏丽,柳眉弯弯,眼波潋滟,衣着服饰上也甚是华贵。
她很是悠闲,半卧在一旁,像是醉酒,却又非常的清醒,很是矛盾,大齐从来都是以端庄为美,可是她这点肆意,这点矛盾,非但没有半点丑态,反而从骨子里都是美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都是一骨难以言喻的特殊魅力,让人不由得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柳美人只敢打量一眼,便随即垂下了头,她知道,也许太子殿下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能与丽昭仪同桌喝茶的女人,整个龙舟上除了德妃,除了那传说中的余昭训,柳美人找不出第三个人来了。
柳美人见过的德妃,眼前的人并非德妃那上了年纪的容貌,所以,这个人,便是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太子殿下为了她不惜给太子妃梁殷没脸的余昭训了。
太子的宠妾,即是柳美人是皇帝的女人,按身份来说,还勉强算是余昭训的长辈,但是就算给柳美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余昭训面前拿乔。
认真说起来,就算是丽昭仪、德妃,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都得给余昭训几分颜面,这柳美人又算得了什么?
“你便是柳美人?”令人意外的是,余昭训很年轻,她的声音却有些低沉,像是上了年纪一般,有股美酒的醇香,听在人的耳朵里,就算是圣人,也酥了骨头。
“妾美人柳氏叩见昭仪娘娘,昭训娘娘。”柳美人心下一凛,连忙行万福请安。
一个昭仪,一个昭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呢。
师尧还没有说话,余慧心却笑了,她品了口师尧专门为她泡的茶,茶水没过她的唇瓣,顺着喉咙润湿了肺腑。
茶清神,余慧心却没有清醒的意思,她放下了茶杯,示意师尧再来一杯,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嗤笑,“你的眼光变差了。”
说的是柳美人,意思却显得耐人寻味。
她觉得这位柳美人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眉宇气质,都十分的相似,相似到余慧心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人某件事。
师尧又给她倒了杯茶水,半点不理这个口不择言的人,叫了柳美人起,又赐了绣墩之后,这才理会余慧心,“昭训到本宫这儿来,讨的是茶水喝,而非酒,昭训莫又以为自己喝醉了才是。”
“是极,是极,是臣妾失态了。”余慧心这才仿佛反应过来一样,由着师尧提醒,甚至端端正正的坐了起来,认认真真的给柳美人赔了不是。
双手作揖,广袖垂地,上绣鸾凤于飞,仿若东宫最华丽的一幅壁画,“臣妾失仪,望美人小主恕罪。”
柳美人哪有这个胆子敢结结实实的接下余昭训的这个赔罪礼?
好不容易才坐下,连绣墩都没有坐热乎的她,又站了起来,连忙弯腰回礼,“昭训娘娘严重了,妾愧不敢当。”
要余慧心性子端和起来,估计连太子殿下自己都不会相信,她所说的赔礼也不过是看在师尧的面子上做做样子罢了,腰还没有弯下去,她便站了起来,柳腰纤细,却也挺拔,像棵松柏,又像青竹,口中却也说着客套话,“既是如此,柳美人不介意便好。”
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对师尧施礼道,“臣妾忽然想起,今儿个中午还要陪太子殿下一同用膳,就不在这久留了,臣妾告退。”
这话说的干脆,甚至连师尧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说才到这儿不久的柳美人了,看这模样,柳美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到来,才“赶走”了刚才还和丽昭仪言笑晏晏的余昭训。而余昭训最后的这句话更是让柳美人心下一沉。
余慧心的脚步停在了门口,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身旁的丫鬟为她掀起了含光阁内室的轻纱珠帘,余慧心却并没有急着出去,只是淡淡的道,“娘娘,还望您相信臣妾的话,您要记得,臣妾始终初心如一。”
初心?
这东西在后宫之中得多奢侈啊,谁能保证自己还有初心这个东西?
柳美人自己都不能保证。
目光不由得随着这位宫装丽人远去,直到她穿过珠帘,身影消失在了内室,含光阁的大门重新关上之后,柳美人这才回过神来。
“美人喝茶。”师尧没有丝毫避讳,就如同给余慧心倒茶一样,动作很是自然的给柳美人的桌前也掺了杯清茶。
茶叶是师尧从宫里带来的,有点少,但是出巡这段时日自个儿和着也是够了的,宫中贡茶,茶香很浓郁,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只是这清新中又莫名掺了点冷凝,让人浑身一震,从迷蒙中,再次清醒。
柳美人抿了口茶水,不由得赞叹道,“可是今年的雪山新茶?”
和懂行的人聊起天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师尧点头笑道,“美人好舌头,这新茶才露了个引子,就被你尝出来了。”
柳美人舌尖一转,叹道,“也只有每年特贡的雪山清茶才有这样的层层叠加的浓郁口感与奇异的清香了,说来也不怕娘娘您笑话,这还是妾第一次亲口尝到雪山清茶的未来,平日里都是听人说的,就如同娘娘您,今时今日还是妾第一次拜访娘娘,平日里哪里有这个胆子得慕娘娘花颜。”
说来也确实是如此,在紫禁城的时候,柳美人不够格给丽昭仪请安,没事也不敢随意到长乐宫走动,自是龟缩在自己的小轩阁里,半点都不敢出门,临到了出巡这段日子,柳美人不是伴着圣驾就是缩在她的一亩三分地,不敢踏出一步。
她胆子小的很,好不容易得来的圣宠,可不敢就这么猖狂得被她给败没了。
“柳美人这小嘴,可真是甜。”师尧掩面带笑,似真似假的抱怨,“想必平日里,皇上也甚是喜欢吧。”
一个妃子对另一个妃子注定是不会友好的,丽昭仪这样说,不得不让柳美人多想,不过她好歹也是深宫里的女人,这宫里的规则她还是有些明白的,她知道,若是丽昭仪真的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话,如今就不会请她喝这杯雪山新茶了。
茶喝得,这话也自然接得。
“娘娘说笑了,当初若非娘娘在出巡名单上加了妾的名字,妾如何能有如今的风光?说到底这圣宠是娘娘给的,妾一切皆凭娘娘的意愿行事,娘娘若是指东,妾定不敢向西,娘娘若是想吃天上的仙桃,妾就算拼了命也要给娘娘摘下来。”说着,柳美人从绣墩上下来,行了万福礼,柳腰弯的很是恭敬,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内里却含着她的坚定与诚心诚意。
师尧脸上没有了笑意,她之前虽是猜到了柳美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却没有想到她这个人投诚都会这么直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宣明帝是一样的人:都喜欢直白的,心眼可以有,但是在她的面前却不能有任何欺瞒。
就这一点来说,柳美人就比刘贵人来的聪明,也让师尧很是喜欢。
之前,余慧心所说的她的眼光变差了,依师尧看:这哪里是差了?明明是更好了。
想到这,师尧亲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语气温和,却带着真,“美人有这个心本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本宫却不喜欢吃仙桃,再说了本宫也不是那种难为人的人。”
这样一说,那就是接受投诚的意思了。
柳美人面上一喜,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她不是蠢笨之人,也看得清楚形势,自从她被丽昭仪写上了出巡名单,因此得了宠之后,便承了这份情,柳美人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在别人眼里她都已经是丽昭仪的人了,因此离得蜀州越进,越听见蜀州如今形势一片光明,柳美人的心就一点都不平静。
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乘着还未到蜀州,跑到丽昭仪这投诚了才是。
一旦,此次出巡,皇上亲眼看到了蜀州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柳美人就算用膝盖头想,都知道,丽昭仪这是要凭借着她哥哥的功劳,可算是能在宫中稳稳当当的站稳脚跟了。
此时不投诚,更待何时?
自古以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来的动人心的多。
此时投诚并算不得雪中送炭,但是一旦到了蜀州,柳美人再做动作,那就是锦上添花了,到了那个时候巴结丽昭仪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个柳美人不算多,少一个柳美人也不算少。
这个中得失,柳美人自然算的明明白白。
“娘娘若不喜欢仙桃,日后但有吩咐,妾定以娘娘意愿行事!”这话她说了两遍,但是一遍比一遍真挚,听在师尧的耳朵里,那是说不出的熨帖。
“好了,快请起吧,这龙舟之上,膳食虽说都是一个地儿,也没有小厨房,但是一个人用膳也怪冷清,本宫听闻今儿个皇上政务繁忙未曾宣妃嫔伴驾,不如你留下来和本宫一同用膳吧,两个人,总是要热闹一些。”师尧道。
“妾,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