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所谓故人(二)
贺桢的声音并不高,在嘈杂的人声中却听得极分明,一字一句的传入我的耳畔:“本侯倒遗憾没有娶她,她毕竟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留在吴地做个人质倒也算有用处。“
”必要时,也可以杀了她做祭旗之用。”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的一僵。
母后常常说,人是会变的,没有人会永远如初见之时一个样子。书本里也说过,等闲却道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话放在贺桢身上倒也行得通,三年前他便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腹黑最无耻的,三年过去后,他变得比从前更腹黑更无耻,还更卑鄙了。
他在那边遗憾没娶成我,我却在这头一边弹琴一边暗戳戳的感谢他的不娶之恩。
瑶夫人感激涕零的望着他,美丽的眼睛里波光盈盈:“君侯……妾本粗陋,出身寒微,如何担得起君侯如此厚爱……”
你要是真的觉得担不起,就不会搞出这么些事了吧?我暗暗吐槽,女人,果然都是虚伪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落在白玉台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殿外廊檐下挂着一串串玉质的风铃,在雨水的冲刷下偶尔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主位之上,吴侯贺桢独自坐着,一杯接一杯的饮尽了手下将军们敬的酒,饶是他千杯不醉,俊朗的面庞上也带了些许微醺之色。明秀的双目中蕴含了浅浅的酒意,正似笑非笑的望着怀中的瑶夫人。
瑶夫人被他看到秀面微红,娇羞的低下头。君侯从未用这种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他一直是沉默而冷淡的,哪怕在二人情到正浓时他也只是淡淡的,从不会像现在这般。只是瑶夫人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君侯的目光在望着她,却又好似不是在望她,仿佛正透过她的身体望向另外一个人。
殿中的人喝的面红耳赤,不少胆大的见君侯搂着瑶夫人亲热,便壮着胆子重新将方才中意的舞姬抱在怀里调笑。一时间殿中气氛颇为香艳,连弹琴的琴师也一改方才冷清的调子,换了一首欢快的秦桑。
这宫殿本就伫立在百尺之高的半空中,加之琴师奏出的琴声缥缈,悠悠扬扬倒好似从天边传来,又如绵绵细雨,淡淡的飘进殿中,浸润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弹起一首三年以来从未弹过的曲子,琴弦将我的右手刮的生痛,琴弦上沾染了殷红色,可我却丝毫没觉得痛,更不想停下来,直到那道挺拔清俊的身影正立在我身前,我才恍然惊醒。
殿中静的吓人,方才搂着舞姬们寻欢作乐的将军们骤然止住了声音,好奇的看着屈尊纡贵的走下座的主公。乐官满脸惶恐的跪在地上,一面拉着还在发呆的我:“拜……拜见吴侯。”
我跪在那里,深深的低着头,心头一阵慌乱。
隔着帘幕,我能感觉到贺桢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针一样刺的我浑身难受。我蒙着面纱,我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贺桢他,不可能认出我的。
“她是谁?”贺桢的声音低低的传入耳畔,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是常年为上位者所特有的气势。
在场的将军们从最初的诧异到饶有兴趣的望过来,大约是奇怪尊贵的吴侯为何突然对一个卑贱的琴师感兴趣。连乐官都觉得有些古怪,低头拜道:“回吴侯,她是小人从明月楼里寻来的琴师,名唤悠悠。”
“青楼?”贺桢哑然失笑,我却窘迫的咬住了下唇,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皆去了我的面纱,我下意识的想推开那只手,最终却强行忍住了。我现在是一个卑贱的琴师,琴师是不该有胆子反抗他的。
面纱彻底被掀开,我那张丑陋的脸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殿中的人瞬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女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面脂,面色惨白的像来自地狱的能面恶鬼一样。脸上有几道黑黢黢的伤痕,仿佛扭曲的蜈蚣一样,横七竖八的盘桓在那张惨白的脸孔上,简直不能用丑陋来形容,而是丑的让人发指。
果然连贺桢的脸色都微微一僵,我故作惊恐的低下头,假装很茫然的样子,心下却暗爽。
这么丑的妆,果然连贺桢都骗过去了吧?
“君侯,是妾的过错。妾只是听说明月楼的琴师琴技出众,请来为君侯和众位将军演奏助兴,却不知这位悠悠姑娘的相貌……”瑶夫人欲言又止,一面对贺桢请罪,一面却饱含着同情望向我。谁都知道,女子的容貌有瑕疵是件多么让人惆怅的事,何况眼下的我已经不能单单用丑这个字来形容了,简直是丑的惊天地泣鬼神。
瑶夫人也够有心机的,大约她也看出她家君侯对一个小小的琴师起了兴趣,非但不去阻拦贺桢,反倒让贺桢亲自掀开面纱,接过结结实实受了一场惊吓。不过正所谓鲜花需要绿叶来陪衬,有我这朵绿叶衬的原本就容貌娇艳的瑶夫人更显得天姿国色,真如世外仙姝一般。
贺桢的目光却仍旧淡淡的凝视着跪在地上那丑陋的惊人的少女,轻声道:“方才是你在弹什么?”
我垂着头,身子却控制不住的轻颤。一旁的乐官恭敬的应道:“回君侯,弹的是秦桑。君侯若是不喜欢,我们改弹……”
话音未落,却见君侯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不必,接着弹吧,在本侯让你停下来之前,不准停。”
乐官愣了愣,没想到君侯竟然喜欢这首曲子,可看着身旁少女那血肉模糊的右手,饶是乐官也不由得微微动了动恻隐之心。他用眼神看过去,眼前的少女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情绪。
“是。”乐官俯身答道,重新操起洞箫,眼前的少女也木然的坐下,僵硬的用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一切同刚才没有任何分别,仿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吴侯重新回到了主位上,一把搂过瑶夫人搂在怀里享受着美人恩,一面慵懒的用手指轻轻叩着案几,仿佛在跟着乐曲和拍。将军们也各自找着乐子子,贺桢治军一向极严苛,另一方面出手却也极大方,金银财帛美人从不曾亏待这些人,既然君侯已经默许,这些将军们也都乐得各自挑几个美人舞姬回去充实一下后院。
琴师依旧弹着那曲欢快又侬丽的秦桑,和着缠绵的雨丝,原本曲子中的三四分缠绵之意瞬间变成了八九分,听得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惆怅。一个络腮胡子,面上带着刺青的将军猛然站起身来,对主座上的君侯深施一礼:“马大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君侯恩准。”
吴侯目光慵懒的靠坐在座上,手中正握着一杯酒,隐隐可见指尖微微发白:“说。”
这位马将军低了头,有些窘迫的模样:“求君侯,将这琴师赐给我吧。”
殿中先是一静,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这琴师相貌如此丑陋,这位马将军竟然还对君侯要人?须知今日殿中的舞姬也都是美人儿,且环肥燕瘦,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马将军就是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也必定比这琴师要美上百倍。
“老马,你是疯了吗哈哈哈哈……”
“这一屋子的美女你不要,却跟君侯要个丑的惊人的琴师哈哈……”
众位将军的嗤笑并未让这位马将军动摇,他执着的对吴侯拱手为礼:“求君侯成全。”
他是百战名将,自反出长安后便追随吴侯,一直忠心耿耿,按理说他要像吴侯讨要一个女人,吴侯是不会拒绝的。
琴声依旧绵绵,似乎弹琴人的心情并未有什么波澜。大约是离的远了些,马将军总觉得座上的君侯似笑非笑的看了那丑陋的琴师一眼,微笑道:“马将军,为何要讨要这样一个女人呢?”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嘲讽,马将军却正色道:“回君侯,小将容貌丑陋,平日里为此也受了同僚不少耻笑。男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弱质女流。这琴师生的丑陋并不是她的错,难得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想来必是勤学苦练才有此琴艺。此女手上有伤,却仍旧坐在那里弹奏,着实令人钦佩。如此心性,娶回家做妻子定能将家中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小将无后顾之忧。”
“外表不过是一幅皮囊罢了,此女虽丑,却正和小将心意,在我心中胜过无数美人儿。小将愿娶此女为正妻,还望将军成全!”马将军义正言辞的说道,在场众舞姬忍不住露出艳羡之色。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相貌都比这丑女出色多了,却只能做低贱的舞姬,就算被殿中的某位将军看中了,不过也是个通房侍妾罢了,怎能与将军夫人相提并论?这琴师真是走了狗屎运,一幅丑陋的容貌竟然入了马将军的眼!
琴声仍旧如流水般皑皑,静静的流淌在每个人的耳畔。君侯一向慷慨,马将军这点要求自然不在话下,可马将军求也求了,君侯却只把玩着手上的酒杯,不置可否。
“求君侯成全。”马将军低头,深施一礼,心下也微微觉得奇怪。
贺桢淡淡一笑:“江州之战,我军大胜,多赖诸位之力。”提到公事,在场的诸位将军们立刻肃然起立,齐齐对贺桢行礼:“君侯谬赞,末将不敢。”
在缥缈的琴声里,连君侯的声音都带着些缥缈之意:“马将军,本侯记得你是京城人氏,当年因父母妻子之仇才反出长安,归顺与我的?”
马将军脸色一寒,声音里带着股掩饰不住的恨意:“正是,小皇帝听信谗言,疑我不忠,害的我全家上下四十四口人尽皆丧命,我孤身一人杀出长安,承蒙君侯收留,才让我逃得性命。此生我与霍氏的血海深仇,纵穷尽北海之水也不可能洗得清。霍氏杀我满门,他日我必定随君侯兵指长安,以霍家的血来偿还我家人的性命。”
马将军咬牙切齿,说出的话让我情不自禁的一抖。我怎么不知道我那做皇帝的大哥昔年还曾灭过人满门,如今这现世报岂不是要落到我这做妹妹的头上来了?
贺桢的手指终于放开了那只酒杯,站起身来,马将军以为他答应了许婚,正要谢恩之时,却听贺桢淡淡道:“既如此,那便换个人吧。”
马将军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愕然之色,似是完全没料到贺桢竟然会拒绝。贺桢却笑着回身将瑶夫人搂在怀中,起身欲离去:“本侯也喜欢此女的琴技,就当本侯小气,留下她。”
“长夜漫漫,本侯与夫人也需要有个人弹一弹曲子,聊慰寂寞。”君侯抱着瑶夫人调笑,目光却穿透层层人群落在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上,黑眸中闪过一丝戾色:“记着,没有本侯的允许,不准停。”
众将军躬身跪倒,恭送君侯离去。吴侯一路抱着瑶夫人离去,瑶夫人人比花娇,在吴侯怀里露出欢欣喜悦的神情,君侯从未在人前如此对她,果然若论宠爱,她才是君侯最心爱的女人。
琴声依旧扬起,乐官担心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女:“你的手……这可怎么办?不如我对瑶夫人求个情,看君侯能不能换个琴师……”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低声道:“不必了……”
贺桢大约已经认出我是谁了,我初时还抱着侥幸心理,可听到他对那位马将军说的话,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我画成这么一副鬼样子,或许能骗过在场所有人,可决计骗不过聪明绝顶且从前便认得我的贺桢,想来他早就认出我来了,可却一直隐忍不发,大约是为了先好好折磨我一番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五根白玉般的手指上已是鲜血淋漓,再这么弹下去,用不了多久,我这只手就会彻底废了。可在贺桢说停之前,我却必须继续弹下去,哪怕我的手已经血肉模糊。
我坐在软轿里,手上却丝毫不敢停下来。贺桢和瑶夫人早已回到寝殿里卿卿我我,也不知他哪来的恶趣味,硬要继续听琴。我不由得心生恶意,揣测贺桢和瑶夫人做不可描述的事时,尚需要乐师弹琴助兴,莫不是真的不行了?
含元殿中,红罗帐内,两道缠绕在一起的影子。
瑶夫人不时发出几声娇笑,声音又甜又魅,饶是我身为女子,也被那一阵阵笑声引的心猿意马。自来女子之美,三分在容貌,七分便在媚态。女人生的一般,若有了风流气韵,便可算得上美人儿。若本身就容貌出色,再有几分媚态,更是足以将男人们迷的甘为裙下之臣。瑶夫人外表瞧着端庄娴雅,却是天然一股风流气韵,这种极品美人儿,便是皇兄的后宫里也难得一见。
果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吴地山好水好,所以吴地的美人最多,无论男女,皮相倒是一等一的好。比如贺桢,此人心黑的简直从内到外冒着黑水,外表却极其俊美,天生一副好皮囊,也难怪他当年入京时惹得京城一干未婚小姐们对着那张俊脸集体犯了相思病。
唉,我又想远了。眼下的美男和美女正在红罗帐里恩爱,我却苦逼的站在那里用血淋淋的手指弹着秦桑给他们助兴,真是太凄惨了。话说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弹一首婉约柔情的蒹葭比较合适啊?
别怪我又想入非非了,我要是不想些其他事来打打岔,早就抱着右手龇牙咧嘴的躺在地上了。我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公主,从出生到现在,除了个别小小的挫折外,基本是只享福,没吃过苦。我学琴,为的不过是偶尔弹一弹自娱,或是在母后和皇兄面前卖弄一番。似这般手指痛的快要晕过去还要继续弹琴的事,我从前是做梦也没想过的。若是知晓将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我就算将大明宫里所有的琴都砸了,也绝不会碰这该死的琴一指头。
我手上一边不停的弹着,一面继续走神儿。人的脾气果然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若我母后和皇兄在这里,我非但不会继续弹下去,说不定还有底气将琴摔倒贺桢脸上去。可母后和皇兄现下不在,我的脾气自动自觉的比在宫里做公主时好了许多,果然人的脾气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这话一点都不假。
我这么不停的想入非非,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倒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了,我一面继续弹着,一面又想起了从前当公主时的种种美好,想到心情舒畅处,忍不住手指猛然一拂,锋利的琴弦恰好割开了我的伤口,一道艳丽的血色瞬间溅起!
琴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右手蹲了下去,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红鸾帷帐唰的一声打开了,瑶夫人白雪一样的肌肤彻底暴露在人前,正娇喘着将双唇靠向贺桢的脸颊。骤然看到如此香艳的一幕,我忍不住转过脸去。贺桢甩开了瑶夫人攀着他脖颈的雪臂,目光晦暗不明的朝我望过来。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讪讪的低下头去,捏着嗓子道:“奴婢不慎,不小心摔了琴,吴侯不如换个……”
"不懂事的贱婢,还不快给本夫人滚下去!"被扰了兴致的瑶夫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气儿,我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刻脚底抹油抱头鼠窜,一道声音冷冷的喝止了我:"站住。"
声音中满是寒意,我战战兢兢的停下脚步,余光中依稀可见瑶夫人双目含情,正用水蛇般的腰肢贴向贺桢,芙蓉秀面上腮凝新荔,艳丽无匹。贺桢却无情的甩开了美人的藕臂,大步跨出红罗帐。
修长挺拔的影子一步步的朝我逼近,烛火之下依稀可见贺桢阴沉的脸色,我不敢抬头,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我想逃。
如果我这时候转身逃出去,有没有机会逃出这个鬼地方?我的脑海里瞬间略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决了。
莫说吴侯的寝宫四周必定有重兵力把守,就算只有我们三人,以贺桢的武功,弄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我低垂着头,心下还隐隐抱着一丝丝侥幸的心态,也许贺桢他并没有认出我,也许
那道挺拔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不受控制的跳的越来越快,贺桢却在我身前站定,我的视线落在他黑色锦袍的一角上,用今线绣着云纹,华贵而凝重。
两根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手指修长却冰凉的毫无温度,我的脸被猛然抬起,被迫对上了贺桢那双黑沉沉的双眸,眸子里似隐藏着澎湃的云涌,宛若两泓望不见底的深井,翻动着滚滚漩涡。
他的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让我以为他要将我的下颚直接捏碎了。疼,我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疼,眼泪不受控制涌出来,一串串的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我脸上的疤痕是微羽情急之下用唱戏的油彩画上的,被眼泪一冲很快就会露馅。我想我现在脸上一定像开了染料坊一样五颜六色,虽然身旁没有镜子,可从床上的瑶夫人脸上的震惊神色不难推测出我此时脸上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贺桢淡淡的望着我,手上的力道却半点都没松,从下颚渐渐移动到我的脖颈上,大约是想把我活活掐死。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我?我在他掌下拼命挣扎,然而终是毫无用处,他的手掌越来越紧,我渐渐喘不过气儿来,胸口火辣辣的痛,简直要炸裂开来似的。
再挣扎也是无用了,何况我已经再无一点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敢抬起头,直直的与贺桢对视。
漆黑而锐利的眸子里漩涡翻滚,满满都是汹涌的怒意和深深的厌憎,他恨我,我知道,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