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浮生长恨欢愉少(六)
贺桢脸色阴沉的拂袖而去,留下霍宛华呆呆的站在那里,春寒料峭的夜晚,真的是很冷……
他的侍女们想尽办法的折磨她,贺桢对一切视而不见,甚至默许了对她的折磨,她却默默的忍下了一切,直到看到她被一个妒忌的侍女从高台上推下来,他纵身越下才接住了她如蝴蝶般急速坠落的身子。
她笑着凝望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江山美人,他两样都要。
自那之后,他仍旧日日板着脸,霍宛华脸上的笑容却一日比一日明亮。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在贺桢心中的位置,对他的冷脸泰然自若。
她像个新婚的小妻子一样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讨好他,久而久之,他的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被她磨的软了一些,差点……就相信了她。
如果不是那自身后来的穿心一剑,或许他真的以为她想同他一生一世的呆在吴国。只可惜,他等来的却是她又一次的欺骗。
那已经是整整三年前的事了,长久到贺桢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了,直到今日,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知晓所谓“遗忘”,不过是对当初求而不得的借口罢了,如今他心中翻滚的恨意早已足够吞噬眼前这个看上去单薄瘦弱的女子。
三年之后,那个骗了他,差点一剑刺死他的女人,居然还有胆子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她以为他还惦记着当年那点微薄的情义不会杀了她?
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霍宛华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其实就这样死掉也很好,至少她不会再欠他什么,也不用再费尽心机的算计他……
她甚至怀疑,并非有人将她从皇宫里劫走,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老天爷的安排,让她偿还三年前欠下的债……
三年前,她下定决心从甘泉行宫逃出来去找他,确实是想永远的陪在他身边。她病了整整一个冬天,却也在那个冬天想明白了很多事,除了他,她再也不可能爱上其他的男人,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去找他呢?
可二哥却亲自潜入上京城里来见了她,他告诉她,她生来便是大盛公主,不可能只享受着公主的权柄却不肯履行身为公主的义务。贺桢是万万不可能撤兵的,难道她要继续追随这个逆贼,看着这个逆贼如何为祸天下,使万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吗?
贺桢将吴侯的死归结到了霍氏身上,发誓要攻入长安报的杀父大仇,她也姓霍,她受父母的生养之恩,如今父皇病的越发沉重,母后也因念着她日日哭闹不安,难道她要看着贺桢攻占长安,杀了她的父皇母后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身为人女,弃父母私奔本就是大逆不道,如何还能让年迈的父母遭受战火之苦?
贺桢不愧是军事天才,吴国军队依然步步逼近长安城。他似乎并不在意她霍氏公主的身份,然而她却一日比一日不安。
直到那一日,魏王霍衍寻得了带着贴身护卫勘察地形的贺桢,下了命令定要留住吴侯,不论死活。她那时就在贺桢的身边,一双黝黑的眸子久久的凝视着他,直到一支冷箭差点射中她。
贺桢的长剑倏忽而出,一剑斩落那根险些将她射个对穿的冷箭,一面皱着眉头将她拉到身后护着:“没事吧?”
她摇摇头,淡淡道:“没事。”
“叫你乖乖呆在后面,怎么这么不听话?”贺桢低声道,霍宛华这些日子总是格外的粘着他,无论他到哪儿都要跟着他,就算他不许,她也会偷偷扮成士兵跟过来。
他的话虽有斥责之意,更多的却是宠溺。他毫不犹豫的将她牢牢的护在身后,重新转过身去,指挥若定。
霍宛华被他护在最安全的位置,身后是石壁,身旁被亲卫们团团围住,他则挡在她身前,替她挡去所有的冷箭与寒风。
霍宛华怔怔的立在那里,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眼都是他颀长的背脊,背对着她,半点都没有防备。他终究还是信了她……
霍宛华颤抖着手,轻轻的,悄悄的从袖子里抽出那炳薄薄的蝉翼一般的柳叶匕首,这是她藏了很久的,原本打算若是即将面临侮辱,留着自己用的,没想到倒是用在了杀死她最心爱的人。
下一刻,她颤抖着身子扑上去,抱住了贺桢的精壮的腰身,她甚至感觉到他微微一怔,大约是以为她在害怕,左手朝她伸过去,似是打算让她握着。
可下一刻,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就插进了他的后心。
霍宛华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的握住那把匕首,直到刀刃完全没入贺桢宽厚的背脊,她才松开手,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不过短短的几秒,他的衣襟上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鲜血顺着刀刃慢慢的滑落,地上已经落下一片血红。贺桢慢慢的转过身,他们离的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那双乌黑的瞳仁,正漠然的望着她。
没有不解,没有怨憎,只有冷漠。
霍宛华以为他会问一句为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问,就这样定定的望着她,唇角轻轻扬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又骗我……”
霍宛华闭上了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一击,她既然动手杀他,便做好了将自己这条命赔给他的准备。她曾经说过要永生永世陪着他。他既身死,她自然也要同他一起,共赴黄泉。如此,也算不违誓言吧。
“世子爷!”
“公子!”
有焦急的怒吼从四面八方传来,终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她甚至听到远方的欢呼声:“贺桢那逆贼受了重伤!兄弟们快上啊!杀了逆贼向魏王复命!”
有凌厉的劲风传来,霍宛华没有睁眼,在她刺出那一剑的时候,心已经跟着死了,此刻她唯一希望的便是早些解脱。
“铮”的一声,有人用长剑格开了那砍像她的雷霆一击,有温热的液体喷了她满脸,浓浓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她咬着牙睁开眼睛,贺桢正垂首望着她,面色惨白,唇边有血迹,却是笑着的。
他张了张口,唇瓣从她耳边淡淡擦过:“霍宛华……你爱过我吗?”
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百骸无一处不痛的要炸开似的,耳边哄哄作响,除了贺桢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
爱,她爱过他吗?
爱是什么?
母后从小将她管教的甚严,可她还是偷偷让悠悠出宫买了不少话本子来瞧,里头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着实让她看得掉了不少眼泪。可她还是不明白爱是什么,是黛玉为宝玉流尽了一生的泪,还是小美人鱼为了王子死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
她又一次骗了贺桢,为了霍氏的江山毫不犹豫的刺了他一剑,应当是不爱他的吧?可为什么她会难过的宁愿自己现在就死掉呢?
是愧疚吧?一定只是觉得愧疚与他。
霍宛华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从未……”
从未爱过你,所以不要心软,现在就杀了我,黄泉路上,我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愿意生生世世都用来赎罪,将我此生欠你的一并还给你。
颈部突然传来一阵凉意,有人用冰凉的手指拂了她的穴道,她就那样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悠悠惊喜的面容:“殿下,您终于醒了……”
原来她昏睡了整整五日,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含元殿的床上,她麻木的开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魏王殿下的侍卫将您救出来的,万幸万幸,那群叛贼……”悠悠的话戛然而止,掩饰性的笑道:“太后娘娘在这里陪了您好几天,陛下劝了好几次,才让太后娘娘回宫休息一会儿……”
“殿下您饿了吧?奴婢这就让人准备些吃食端上来……”悠悠小心翼翼的说道,霍宛华沉默的望着头顶的廊柱,缓缓点了点头。
“本宫想自己躺一会儿。”她淡淡道,悠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支走了殿里所有的宫娥。
霍宛华沉默着起身,一阵阵天旋地转,她踉跄着俯下身子,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金簪。
悠悠她们怕她自尽,宫殿里所有稍稍带点尖锐的东西都被她们收走了,她们却不知道她悄悄藏了一根金簪在床头的暗格里。
那是贺桢当初生病时,她用来跟农妇换了一碗汤的金簪,农妇只截端了一点尖头,她回宫后便让人重新补了一补。
无数个夜里,她就这样悄悄的从暗格里取出金簪,悄悄的托在手里把玩,然后傻傻的微笑,
霍宛华望着那根金簪,唇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她用那根簪子狠狠的划过手腕,一下又一下,直到鲜血染红了床帐,她才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阖上眼睛,静静的睡了过去。
很快,她就能去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