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9浮生长恨欢愉少（五）
他望着她那双眼睛，原本波澜不兴的神色渐渐显露出几分怒意，最终成了炽热的怒火。他上前一步，手掌卡住她纤细的脖颈，怒道：“说！这一次，你又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呢？”
她被他掐的难受极了，可不知怎的竞很想笑，果然人之间的信任是最脆弱的，她骗过贺桢一次，再想得到他的信任，便不会那么容易了。
她咳嗽着，艰难的开口：“我……我想跟在你身边，咳咳……永远……”
贺桢骤然松开了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良久，他冷笑一声：“霍宛华，你是不是疯了？”
战火一开，死的是万千黎民百姓，无论是吴国百姓还是长安的百姓，都将饱受战火的洗礼，流离失所，亲人离散。无论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是谁，苦的总是这些无辜的平民。
吴侯苦心经营多年，早就是吴地实际上的皇帝，他之所以起兵造反，其根本缘由是害怕新帝假借着“削藩“的名义将他手中的大权悉数夺走，只留下一个空名头给他。吴国兵将虽骁勇善战，人数却稍出于劣势，朝廷的兵将却不擅水战，因此双方打了月余也没分出胜负来。如今吴侯借着长江天险将朝廷的兵将拒之门外，笃定了战线拖得越久，对朝廷显然是不利的。
可要让吴地的兵将们一路打到长安去，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因而战局也越来越焦灼。
“只要你退兵，我二哥一定也会退兵的……”霍宛华咳了两声，深吸了一口气：“你退守吴地，就算是朝廷也无可奈何……你们贺家可以照旧同以往一样把持吴地大权，不朝见，不进京，只要不打仗，怎么都行……”
贺桢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狠狠道：“你让我退兵？我退兵之后便让你的好二哥借机占了豫章，新城，然后直入吴地，杀尽我吴地万千百姓？”
“他不会……”霍宛华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以性命担保，霍衍他绝对不会那么做。我……我以后也会是吴人，如果他要杀的话，就让他第一个杀了我好了……”
她会是吴地人？她这是要……
她抬起一张单薄的瓜子脸，那双小鹿般的眸子清澈如水，就那么静静的望着他。
贺桢微微一怔，目光自她面上掠过，抿唇不语。霍宛华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唯恐自己稍稍露出半点心虚的模样，贺桢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径自望向半挂在夜空里的一弯明月，眸光深邃。
气氛极静谧，直到一阵悠悠的芦管声响起，有人歪歪扭扭的吹了一曲“子归”，在这薄雾的雨夜里听起来分外的凄凉。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吴地的将士们也在想念他们繁华美丽的上京，想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早日回到温暖的家中。而朝廷的将士们更是念着长安的思妇，等待着早日回家团聚吧。
如果不是吴侯的死，也许战争的双方真能停止干戈，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如果永远不会出现了。
吴侯在后方大本营里被刺客射了一记冷箭，箭上有毒，他毕竟上了年纪，多年来沉溺酒色，身体早已变得羸弱，医师虽然配出解药给吴侯服了下去，可吴侯依旧没挨过这一关。
贺桢连夜赶回吴地，吴侯拖着最后一口气见了这个儿子才闭上了眼，他最后留给贺桢的话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吴侯死后，身为世子的贺桢自然继承了他的爵位，贺桢的几个庶出兄弟对父亲的死都是极为哀痛，对贺桢袭吴侯之位却是反应不一。长公子倒是愿意奉弟弟为吴地之主，继续辅佐弟弟，二公子却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出走上京。
二公子的人马很快就回到上京，一同回来的还有二公子的人头，原来他那些亲卫里早被贺桢埋伏下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贺桢的意料之中。只是父亲尸骨未寒就杀死庶出兄长，贺桢自然而然的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
父亲临终前，几乎说不出话来，艰难的命人奉上纸笔，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字：“退兵，日后，魏王。”
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贺桢微微点头，压低声音对吴侯道：“我明白，日后大业能否得成，就要看魏王如何了。“
吴地兵强马壮，又占据江南天险，守是极容易守的。然而到底偏安东南一隅，虽然能击退来犯的朝廷兵将，然而若想反攻却是极为困难的。双方虽然开战，多日以来却一直焦灼，恐怕最后也只能以退兵回吴而告终。
贺桢早就想透了这一点，他要做的是等一个机会，一个唯一能彻底击溃朝廷，攻占长安的机会。
当今皇帝霍徵性格温和，待人宽厚，是文人士大夫们口中的明君圣主，然而他做皇帝到底是太中规中矩了些，治国才能也略显平庸。若不是因他是先帝同沈太后的嫡长子，这个皇位还真不一定会落到他的头上。他那位弟弟——魏王霍衍倒是天生做皇帝的好材料，文韬武略皆是惊才绝艳，又极擅长御人之术，只可惜比霍徵晚生了几年，即便他再惊才绝艳，此生注定也只能安安分分做个辅政王爷，永远跪伏在他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帝哥哥脚下。
魏王霍衍却偏偏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手握兵权又野心勃勃，如今沈太后活着，他或许尚且勉强安分守己的做一个王爷，可等到沈太后死后，这对同母的嫡亲兄弟又会如何呢？手握重权的魏王会安心只做个封疆大吏，一辈子对皇帝哥哥俯首称臣？而小皇帝霍徵，又会如何对待这个野心勃勃的危险弟弟呢？
他要等的便是魏王霍衍谋反作乱，朝廷腹背受敌的机会。
野心勃勃的人，总不会甘心屈居于人下。贺桢甚至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机会，不会让他等的太久。
吴侯欣慰的合上眼睛，他从前偏心宠妾和庶子，甚至想用宠爱的庶子代替嫡子，可到头来却发现唯一能指望的却是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嫡子，而那些宠爱的庶子们都被他的宠爱和妾室们的目光短浅宠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果然儿子还是不能宠啊，吴侯叹了口气，虽然舍不得，可却无可奈何。吴侯只有一个，吴国的全部权利只能交托于一人之手，若因兄弟内斗导致权利分散，那不能朝廷来攻，他们自己便败了。
他宁可将庶子们全部杀死，也决不能让他们谋逆，不能让吴国因因内斗而分裂。
“若……老大他们……反你，你便……杀……杀了……”吴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喘息着叮嘱嫡子，却见嫡子面无表情淡淡道：“这是定然的。”
臭小子，还真够心狠手辣……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个一直忽略的嫡子最像他……
“若他们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一步，我会好好照顾他们。”臭小子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他想听的话，吴侯艰难的仰起脸，对儿子笑了笑：“小子，你自己……保重……”
做父亲的没能陪着你多走一段路，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你，让你年纪轻轻就过的这么辛苦，实在是对不住了……吴侯的笑骤然僵在了脸上，目光留恋的望着儿子的脸，眼神却渐渐的涣散……贺桢默默的望着父亲，半响，轻轻用手掌合住了父亲的双眼。
你且安心的去吧，王图霸业，终将有一日我会实现。
至于霍宛华，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她，早在那日夜里，他们就已经彻底断的干干净净，从前的事，不过是一场泛着桃花色的梦而已，梦醒了，一切也都醒了。
再次见面，他们唯一的关系便是朝廷的公主与反叛朝廷的逆贼，不是他死便是她亡。可他没想到，她竟会不怕死的找过来，还跟他说要永远陪在他身边。
她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他早就知道的，他应该扣下她，将她作为人质。或者，立刻杀了她……
贺桢脸色阴沉的拂袖而去，留下霍宛华呆呆的站在那里，春寒料峭的夜晚，真的是很冷……
他的侍女们想尽办法的折磨她，贺桢对一切视而不见，甚至默许了对她的折磨，她却默默的忍下了一切，直到看到她被一个妒忌的侍女从高台上推下来，他纵身越下才接住了她如蝴蝶般急速坠落的身子。
她笑着凝望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江山美人，他两样都要。
自那之后，他仍旧日日板着脸，霍宛华脸上的笑容却一日比一日明亮。她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在贺桢心中的位置，对他的冷脸泰然自若。
她像个新婚的小妻子一样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讨好他，久而久之，他的铁石心肠也禁不住被她磨的软了一些，差点……就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