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多情应笑我(三)
她方才喝的药,简直比她人生前十几年喝过的苦药加起来还要苦上几十倍,更不会有宫女为她准备好祛除苦味的蜜饯蜜果。霍宛华皱着眉头,一张笑脸苦哈哈的,看得贺桢心下微微好笑,忍不住笑着开口:“怎么?”
霍宛华眉心微蹙,一张小脸拧巴巴的:“我在想,你该不会因为恨我所以故意让人在药里加了三倍的黄连吧?”
贺桢默了一默,半响道:“我……还没这么卑鄙。”
霍宛华猛然抬头,震惊的目光朝贺桢望过去,她方才是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还有,贺桢他刚刚说了……什么?
贺桢被她的眼光看得微微发窘,一股没来由的怒意再次袭上心头。
霍宛华躺在那里,被他那带着怒意的目光看得微微慌乱,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还是问出了口:“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既然恨毒了她,就该任由她自生自灭才是,为什么又救了她?
贺桢冷冷一笑,语气淡漠的开口:“人质,死了就没价值了。”
霍宛华垂下眼睛,默然不语。或许贺桢不愿意让她痛痛快快的死掉,而是要留着她,一点一点的折磨她,才能彻底消了他心头之恨吧。
“你真的愿意自轻自贱,嫁给马将军?”贺桢的目光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一字一句的开口。
霍宛华低头苦笑,怎么会愿意呢?不过是,一时之间身不由己罢了。
马将军待她,倒是极好极好的。她流落在这里也不知是否还能回到长安,若能借着马将军的庇佑或许暂且能躲过一些皮肉之苦,若是她聪明一些,是应当如此的。
可她的一颗心已经给了那个人,尽管他们已经注定是死敌,尽管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可除了他,她又怎么会愿意嫁给旁人呢?
霍宛华低垂了眸子,眼底闪过一丝伤感。
可当她遭受宇文建那混账的羞辱时,他却站在外面悠然自得的看着这场好戏,完全不在意她是否会被那混账当场猥亵。而当她拼了性命要同那混账同归于尽时,他却出手救了那个羞辱她的混账,用那把银刀射穿了她的手掌心。
一个是刻骨仇恨的仇人,一个是爱妾的弟弟,孰轻孰重,孰亲孰远是显而易见的。贺桢这样做并没有错,怪只怪自己还对他抱有一点点幻想,幻想他对她仍旧有一丝往日的情意。
“形势比人强。”她淡淡道,却侧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贺桢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倒似是在认真为她考虑似的:“既然知道形势比人强,为什么不写封信给令兄魏王殿下?我也好礼送公主殿下回长安。”
写信是自然不可能写信的,这辈子都不会写这封信。
霍宛华低头半响,缓慢而坚定的开口:“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愿死,也绝不能写这封信。”
她若真的写了这封信,无疑会给皇帝哥哥和二哥之间埋下不合的隐患,二哥本就在北方常驻,离长安有千里之遥,若是皇帝哥哥猜忌二哥拥兵自重,那一场内战将要不可避免的爆发,黎民百姓将再次面临生灵涂炭,战火纷飞的局面。
欠了贺桢的,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可决不能,让无辜的黎民百姓重新卷入战火中来。
贺桢淡淡的望了霍宛华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好一句有所为有所不为,公主殿下果然深明大义。想来公主殿下当初也是为了天下万民,所以才不惜以自身为诱饵骗了我这个乱臣贼子。为了诱骗我装出一副神情的模样,想来公主殿下也很辛苦吧。公主殿下的牺牲精神实在令人五体投地啊。”
他大笑着用修长的双手鼓了鼓掌,眉梢眼角满满都是讽刺之意,霍宛华只觉得心头一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良久,霍宛华才从难受中缓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点漆般的眸子亮晶晶的,唇边却露出一丝苦笑:“贺桢,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你打我骂我折磨我甚至杀了我,我都不会有半点怨言,我既欠了你,这条命便也应当赔给你。
“只求你……不要逼迫我做我不愿做的……”她忍着一阵阵的眩晕,勉强从床上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贺桢却冷冷一笑:“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霍宛华微微垂下眸子:“我自然没什么资格,要杀要剐,都随你处置,我这条命是赔给你的。”
贺桢突然轻轻俯下身,温热的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畔,她的脸没来由的一红,却听他贴在她耳边笑道:“你说你要把命赔给我?”
她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贺桢俊脸上微微带着几分笑意,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颚,目光审视的在她脸上打量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缓缓出声:“你既然整个人都是我的,那今晚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留在这里陪他?霍宛华瞪大眼睛,眼神中一片茫然。
贺桢笑的更开怀,他贴在她耳边,慢慢道:“你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在故意装傻?不要告诉我这三年来,你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
霍宛华神色蓦然一僵,旋即垂首不语。
“看样子,我倒是万分荣幸,能做公主殿下第一个裙下之臣。”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霍宛华的脸上却显出慌乱之色,身子下意识的朝后缩了缩。
可贺桢的手捏在她的下颚上,她根本动弹不得。一时间室内倒是一副旖旎的气氛,只有霍宛华知道,那只捏在她下颚上的手正微微用力,不是意乱情迷,而是刻骨的仇恨。
她自然是不明白贺桢的心思,贺桢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下却是越发恼怒。他既恼恨这女人分明是工于心计的蛇蝎美人,却偏偏顶着一张纯洁无瑕的面孔扮无辜。更恼恨的是自己明明发过誓再见她之日便是她的死期,却偏偏又心慈手软,一时恨不得掐死她,一时又看不得她被旁人欺辱。
三年以来,他明明已经练就了一幅铁石心肠,不会再为任何儿女私情所牵绊。可再见之时,明明心中知晓该立刻杀了她,却仍旧是……下不了手。
对这蛇蝎女子原本不该心慈手软的,他不过是借着轻佻来掩饰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心软之意,贺桢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女人是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子,他不该也不能再对她心软。
霍宛华的眼神里满是惊恐,他就知道,事到如今,这个女人也仍旧在欺骗他。说什么这条命陪给他,他要她的命做什么?
贺桢大笑起来,似是极开心的模样,掰着她下颚的手慢慢松开:“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公主殿下近来大概是没揽镜自照过吧,殿下如今的容色,恐怕是很难让人色与魂授。也只有马黑子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才会对你这种女人着迷。”
霍宛华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想过贺桢会说出那样的话,即使是三年前他们情到浓时,他也一直对她礼敬有加,从来没有越过雷池半步。可如今……他的语气里满是轻佻之意,倒好似真有将她当做一个暖床侍婢的打算。
她愿意将这条命赔给他,可不代表她愿意自甘下贱的做他身边的暖床侍婢,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
幸好,他只是随口调侃她。
不用贺桢说,霍宛华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必定是不怎么好看的。女子的容貌就算再美丽,也需要有华丽的衣裳和首饰来衬托。如今她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素面朝天的脸上没有半点脂粉,反倒经常沾上灰尘和油污,加上又生了一场病,脸上定然毫无血色,嘴唇已经干裂的起皮了,乌黑的秀发也失去光泽。
比起贺桢身边美艳倾城的瑶夫人和婀娜多姿的宇文夫人,她如今的模样恐怕连她们身边的丫鬟都比不过。听说贺桢的姬妾里不乏倾国倾城的绝色,早已见惯了美人的他,自然不会将自己这幅模样放在心上。
霍宛华唇边挤出一点笑,低声道:“吴侯身边多的是美人,自然……不会看上我这种相貌平凡的女人。至于马将军,他不过是好心帮我罢了,还请吴侯切勿迁怒于旁人。”
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她到还有闲情逸致替旁人说情?
“君侯,端木夫人已经到了,今晚是不是要她先回去?”贴身伺候贺桢的吴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回禀道,今夜该轮到端木夫人侍寝,可君侯今日的情绪却极为反常,倒似对一个古怪的女俘极为关注。
莫非君侯看上了这个身份低贱的女俘,想要将她纳为妾室?
君侯于女色上并不伤心,虽然名义上姬妾众多,平时能偶尔得他一顾的也不过是瑶夫人和宇文夫人罢了。君侯对女人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平日里轮到谁侍寝都是由他来决定。吴太监平日里一直巴结奉承瑶夫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瑶夫人来侍寝的,可这位端木夫人送了重金贿赂于他,吴太监见财欣喜,这才悄悄将端木夫人的绿头牌放在了最上头,假称该轮到端木夫人侍寝。
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可君侯却对一个低贱的女俘上了心,还将那生病的女俘留在自己房里照顾,倒大有今夜便让她侍寝的意思。君侯向来积威甚重又喜怒不形于色,吴太监哪里敢触他的逆鳞,可架不住出了重金的端木夫人在外头哭哭啼啼,一幅要冲进去找君侯哭诉的模样,生怕事情败露的吴太监只得硬着头皮进来向贺桢回禀一声。
吴太监战战兢兢的跪在那里,已经做好了君侯让他滚出去的准备。君侯的脾气古怪的紧,自己这番打扰了他的好事,该不会直接让自己滚出吴侯府永远不能回来吧?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吴太监还来不及细想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边却传来君侯低沉的声音:“玉儿已经来了?还不快请进来,外头冷,可莫要冻着她。”
这是从一贯冷面冷心,对女人丝毫不假辞色的君侯嘴里说出的话?吴太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侯叫端木夫人“玉儿”?吴太监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怎么不知道,端木夫人何时变得如此得君侯青眼了?
“还不快换上玉儿最喜欢的合欢香……”贺桢眉梢眼角似都带上几分笑意,似是对端木夫人的到来极是欢喜的模样,转头望着地上呆呆的跪着没动的吴太监怒道:“狗奴才,还愣着做什么?”
吴太监慌忙对贺桢拜了一拜,连滚带爬的小跑出去。他现在才知道,原来端木夫人竟然是君侯心头上的宠姬,不行,他得赶紧将端木夫人送来的金银还给她,端木夫人如今是君侯的心尖尖,他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胆子收端木夫人的金子?
霍宛华慢慢的站起身,垂着眸子,侧脸在烛火的映衬下白的没有半分血色:“多谢吴侯相救之恩。”
她慢慢的屈膝,对贺桢施了一礼,随即缓缓朝屋外走去。
贺桢的眼光一直盯着桌上跃动的烛火,直到那脚步虚浮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回过头朝门外望了一眼,漆黑的眸子里似有漩涡翻滚,却终究渐渐归于平静。
披着大红星星毡斗篷的端木夫人含羞带怯的迈着小碎步进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她也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女子,身份在家族中也颇为尊贵。以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做正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她却宁愿入吴侯府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室。
其原因,无外乎少年时期一次踏春之行,偶尔对那骁瑞挺拔,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惊鸿一瞥,从此便永不能忘。
她回去之后便一日比一日消瘦,母亲心急如焚的审了她许久,最后才从她的贴身丫鬟口中知晓事情的真相。父母暗中打听,才知道那长身玉立的美少年便是吴侯世子。
父亲大发雷霆,坚决不肯让她嫁给吴侯世子。世子虽然是吴侯唯一的嫡子,可所有人都知道吴侯真正宠爱的是宠妾所出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吴侯一直有用庶子取代嫡子的心意,世子的地位实际上岌岌可危,她若真的嫁给世子,很有可能会跟着受牵连,甚至整个家族也会被她连累。
何况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嫁给世子做正妻,只能做个妾室。端木家如何肯让娇贵的嫡长女嫁给前途未卜的世子做妾室,自然是一百个不同意。
一向乖巧听话的端木夫人为此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宁可剪了头发做尼姑去,也坚决不肯嫁给旁人。父亲见她寻死觅活闹的厉害,也没有办法,怕强逼她嫁人会闹出人命来,只好将她关在家里盼着她能自己想通。
端木夫人在家中足足呆了五年,从豆蔻年华,风华正茂的少女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父母为此惆的头发都白了,她却松了一口气。若不能嫁给世子,她宁可终身不嫁人。她的性子,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
本以为这一生便常伴着青灯古佛过日子了,谁知一朝风水轮流转,吴侯病故后世子顺利的解决了有谋逆之心的大公子,袭了吴侯之位。端木家的元老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趁机将她和族妹一道送进了吴侯府。
她初入吴侯府时,曾见过当年的世子,如今的吴侯一面,只是那时的世子脸色苍白,一派病弱之色,倒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让她为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担心了许久。
可惜进府整整三年,她竟是再也无缘见他一面。后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从进了吴侯府的第一天就没见过吴侯贺桢。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到死,她都很难再见他一面,更别提会让他记得她这么个人。端木夫人下定决心,将自己平日攒下的体己和家里的陪嫁换成金子,重金贿赂了吴侯身边的太监,哪怕是死,她也要见吴侯一面。
端木夫人脱下斗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方才她在门外听到吴侯那一声深情缱绻的“玉儿”,只觉一颗柔肠百结的心几乎要话在那一声“玉儿”里。君侯记得她,知道她的名字,甚至或许还有几分……喜欢她。她的目光既害羞又火热的望着眼前挺拔俊朗的身形,只觉此情此景仿佛身在梦中。
如果真的是一个梦的话,端木夫人真心乞求这个梦永远不要醒过来。
贺桢的目光却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只淡淡的望着那摇曳的烛火,眸光讳莫如深。半响,他才轻轻吐出口气:“你出去吧。”
端木夫人惊恐的瞪大眼睛,笑容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