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昨夜星辰昨夜风(三)
他顶着众人震惊的目光跳下去时,就看到眼前这个女人慢慢的沉入水底,她的面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容,就那样安心的沉下去。
她怎么敢……就这么死去呢?怎么甘心离开她最看重的母后和皇帝哥哥呢?
她虽然口口声声愿意把这条命赔给他,可以贺桢对她的了解,安乐公主最是胆小怯懦又怕死的。她不过是想博他的怜惜罢了,这个女人一贯心狠手辣又狡猾,一定是的。
可为什么她遇到死亡时会那样镇定,甚至开心的迎接死亡呢?
霍宛华沉沉的睡着,她原本就染了风寒,在冰凉的井水里泡了那么久更是寒气入心,救起来的时候已经面色惨白,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贺桢寒着一双眼睛,大手用力按压着她的胸口,一下又一下,那柔软的身子终于有了反应,猛然吐出一大口水。
她咳的惊天动地,贺桢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背脊,助她顺气。她却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朝后缩了缩,左手拼命朝身后藏。
贺桢剑眉微皱,她到底身子虚弱,蜷着身子渐渐又昏过去,额上密密的一层冷汗,细细的碎发贴在颈边,左手却仍旧死死的攥住,不肯放开。
贺桢伸出手来,抱起了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子,抬步走向西楼的暖阁。
府里的医师战战兢兢的给她把了脉,迅速开出药方煎了一大碗药,婢女们服侍着给她灌了下去,霍宛华滚烫的呼吸才慢慢平静下来。
府医战战兢兢的告了退,贺桢挥退了婢女们,坐在床边的金丝楠木椅上,黑眸凝视着床上躺着的瘦弱身影。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毫无顾忌的看着她,她瘦了不少,原本就是秀丽的瓜子脸,如今瘦的越发显得下颚尖尖。露在锦被外的手臂纤细的仿佛皮包骨头似的,原本柔顺光滑的长发如今干枯憔悴,凌乱的散铺在枕上。
她看上去是那样的苍白瘦弱,贺桢的手掌下意识的探出,仿佛要落在她面颊上,最终却久久的停留在半空中。
她的额角和脸颊上有伤,面上微微带着红肿,是那群该死的婢女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的。贺桢面上闪过一丝怒意,望向霍宛华的眼神中带着怜惜之色。
霍宛华睡的并不安稳,贺桢听见在梦中呓语:"娘⋯⋯哥哥⋯⋯"
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在霍宛华的面颊上,贺桢沉默着立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她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她的父母哥哥。为了她的母后皇兄,她可以毫不犹豫杀了他,他又何必再对她心软?
想起方才谢濉阳临走前欲言又止的神色,贺桢只觉得没来由的心头火起。他自然能猜到谢濉阳想说什么,无非是怕他沉溺于儿女私情,怕他再度被眼前这女人所惑。可他难道会愚蠢到连续掉进同一条河里两次吗?
贺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回过身来望着床上的女人,眼底已经不见半点波澜。
她的手仍旧死死的握着什么东西,贺桢一时好奇,伸手去掰开她的手掌,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教她如此宝贝。她攥的极紧,贺桢用了点力才掰开了她的手掌,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古铜色的形状古怪的东西。
半月珏。
他送给她的"风笛"。
贺桢微微一怔,没想到霍宛华紧紧攥在手里,死都不愿松手的竟然是半月珏,因着太过用力的缘故,她白皙细嫩的掌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她⋯⋯为什么要如此看重这枚玉珏?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躺在床上的人儿渐渐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茫然的四下望了望,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她似乎找回了一点点神智,猛然坐起身,低头朝自己手掌里望去,里头空空如也。霍宛华慌乱的在床铺和枕头间四下翻找,有道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找什么?"
她目光恍惚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床边有人负手而立,目光低低的凝视着她,清俊的脸上毫无表情。
是贺桢。霍宛华垂下眸子,淡淡道:"没什么。"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极静谧,只剩下彼此可闻的呼吸声。霍宛华的手仍旧不甘心的在被褥间翻找,视线却是自始至终都不肯朝贺桢望去一眼。到底是身体太过虚弱,短暂的翻找已经让她头晕目眩,呼吸也越来越沉重。可她却像只警觉的小兽一样,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清醒。
贺桢静静的望着她的小动作,最终还是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她下意识的急急去抓那形状古怪的风笛,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却收了回去,霍宛华小脸煞白的望着他,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是我的。"
贺桢眉心微蹙,薄唇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这是我的东西。"
她的神色有些慌张,细细的贝齿咬着下唇,无力的申辩:"你已经送给我了……那是我的⋯⋯”
贺桢被她近乎无赖的态度气乐了,这丫头到底还要不要脸?若不是当初她骗他要一生一世留在这里陪着他,他怎会将象征着皇权的至宝送给她?
“那也是被你骗去的。"贺桢气极反笑,修长的手指捏着半月珏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沦落到这个份上了,还念念不忘想毁了吴国的王气,公主殿下对大盛的忠心实在令人佩服。"
若是往常,她定然会毫不客气的回呛,她身为大盛王朝的公主,自然是要为帝国的兴盛尽一份责任。可如今的她却只怔怔的望着他的手指,继而抬起眼睛无声的望着他,眼底满是哀求。
她不知道什么象征皇权气运的半月珏,她只知道那是他送给她唯一的东西,一只能听到他声音的风笛。
贺桢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哀求的神色,她从前总是又胆小又狗腿的模样,实际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可她从来都没对他服过软,更别提如此哀求过。
反正现在她人都在他手里,贺桢沉默的瞪着她,手指最终还是动了一动,半月珏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的落在她手掌边。
霍宛华欣喜的捡起落在枕边的风笛,小心翼翼的将她攥在手心里。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脸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她的笑容让贺桢的心中仿佛被吸走了什么,瞬间变得空荡荡的,他冲动的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东西?"
霍宛华望着他笑起来,清润的眸子亮的好像夜空里的星辰。她将左手握成拳头放在耳边,侧着耳朵听了一听,微笑着答他:"这是他送给我的风笛。"
答非所问的女人,贺桢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是谁?"
他明明近在眼前,这女人却好像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也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可惜那个曾经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恨极了她⋯⋯
贺桢双眸中掠过一丝恨意,这女人到了如今还想继续骗他?她若是真心喜欢他,当年那穿心一剑又怎么会忍心刺出去?
可那双如水般亮晶晶的眸子正温柔的望着他,却又不是在看他,霍宛华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张脸,那张她最爱的人的脸。
她在骗他,这女人一定又在谋算什么……贺桢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他自以为心肠已经冷硬如刀,可到了今日才明白,终究是抵不过她眸中的盈盈波光。
他脚步匆匆的拂袖而去,留下霍宛华一个人躺在锦被里,小心翼翼的将那只风笛拥在胸前,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贺桢步履匆匆的离去,这个地方他发誓不再涉足,不能让这个女人再乱他心神。跨出房门之前,他微微驻足,对一旁的侍婢淡淡道:"好好照顾她⋯⋯"
从那以后,贺桢再也没有在这间屋子里露过面。
所谓象征着皇权气数的半月珏就这样给了她,负责照顾她的侍女甚至帮她找来一条细细的链子,将半月珏串起来挂在她的脖颈上。
她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不需要再去做那些粗活,花白胡子的老医师每日过来给她把脉,煎出一碗碗苦的让人难以下咽的汤药,每次必要看着她喝完才肯离去。
汤药虽然苦的要命,效果还是不错的,她的风寒很快就好了起来,身子也在药汤和膳食的滋润下,一日比一日养的好了。
负责照看她的侍婢名唤阿静,将她照顾的细致又妥帖,她甚至得到允许,每日可以在庭院里晒晒太阳,甚至在阿静的陪同下到花园里走一走。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变得好了许多,那些长舌婢女们一改往日的欺凌辱骂,转而一见到她便闪躲到一边,模样颇为畏惧。
甚至她有一次在花园里遇到盛装打扮的瑶夫人,对方略略惊讶后,对她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