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王恭妃的身子已有八月,为行嘉礼,却不得不挺着硕大的肚子跪在灼热的地砖之上,聆听册封使宣读册文。
直至礼成完毕,才由身旁的两个宫女秋棠与春芨一左一右搀扶起身。
孕妇体弱,暑日一跪两脚便开始有些虚浮了,扶进景阳宫的座上缓过好一阵儿,又是饮水又是拿扇子扑风的,这才渐渐好些。
怿心与其余人一同坐在景阳宫中,正侧着首跟身旁的李德嫔说话,却听见对面讥讽冷厉的声音,透过瓷缸中冰块氤氲出的冷气漫过来,“我说这景阳宫怎的这般舒爽,原来是因为这般光景,想是皇上长久的不来,乏了阳气,这阴气繁盛的连带着暑热也敌不过。”
周端嫔这样一说,已是有好几人掩唇吃吃窃笑。
王恭妃一手撑着腰肢,一手抚着自己高耸的肚子,再也没有当初为奴为婢之时的唯唯诺诺之态,“本宫身怀皇嗣,无法侍奉皇上,皇上不来,也是体恤本宫。”
周端嫔目光如炬,扫过景阳宫前前后后,“打落牙齿活血吞,恭妃娘娘这脸倒是真的大,我呀,劝您去瞧一瞧淑嫔的翊坤宫与德嫔的长春宫,或者来臣妾的永宁宫看一看,便是偏殿,也比您这正殿富丽上数倍。”
这话说得露骨,怿心也不免侧目,她不动声色看过景阳宫中的陈设物品,心下了然,周端嫔所言虽听起来刺耳,倒也却是事实,这景阳宫即便有李太后略略关照,但谁都看得出来,朱翊钧对这里是毫不上心的。
王恭妃也不是傻的要去与周端嫔争这口舌上的长短,她清楚周端嫔的身后是冯保与张居正,若是这般得罪于她,日后只怕是麻烦不断,便显了几分谦逊之色出来,“无妨,本宫便喜欢这般清静,到底是对龙胎有所助益的。”
“恭妃娘娘觉得好,自然就是好了。”周端嫔站起身,“臣妾是呆不得这般寒酸的地方的,就先回永宁宫了。”
看着周端嫔这般猖狂的样子,怿心忽然有几分自责,她曾答应过陈矩,要助他更上一层楼,如今已是数月光景,此事却未曾有过什么进展。
正当怿心为此苦恼之际,事情的转机却出现在了四日后的六月二十,白苓与她说起,浮碧池的莲花开得极好,怿心有心去看,也好趁风纳凉,便独自往了浮碧池去。
碧水琉璃上荷叶层叠,边沿交织掩映,将一池碧水裂成成千上万的碎玉,嫩蕊粉荷映日而开,风送荷香飘渺而来,便有小小蜻蜓轻立上头。
怿心一时贪看,立在岸边探出头去,发鬓光滑,一支碧玉簪便滑落下来,“咚”一声轻响便落入湖中,怿心低呼一声,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捞。
腰上忽然一紧,身子一旋便落入暗红色的怀抱之中,眼前是朱翊钧铁青的脸,“这么久了,你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朕的身边?”
“啊?”怿心看着朱翊钧深邃的眼睛,一时茫然,不过片刻她又反应过来,“陛下,臣妾不是要跳水自尽。”她指了指自己的鬓发,“簪子掉了下去,所以臣妾想捞。”
朱翊钧松开怿心,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差距,面色稍霁。
不知道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旁的,朱翊钧额头上沁出小小的汗珠子来,“簪子罢了,掉便掉了,朕何曾少了你的,还要为此特地去捞?没的叫人以为朕这般小气。”
怿心从袖中取出手帕奉给朱翊钧,“陛下出汗了,擦一擦吧。”
朱翊钧淡睨着怿心手中的淡绿色手帕,上头绣了五朵雪白梨花,他并不接过,只道:“你是要朕自己动手?”
怿心啼笑皆非,便仰头举帕替朱翊钧擦汗,朱翊钧一把握住怿心的手,看着手帕上的梨花问她:“为什么喜欢梨花?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花并不吉利。”
怿心轻轻摇头,婉然一笑便如姣梨初绽心头,“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景色固然娇艳美好,臣妾却以为,不染风尘映月而放的素梨,更是高洁如玉。”
朱翊钧接过手帕在手,望住怿心道:“后妃之中甚少人愿意在诗书上用心,你倒是不落俗套。”他手掌一蜷,便将手帕收于掌心,“这条手帕,送给朕。”
“陛下喜欢就好。”
二人之间的氛围,倒是少有的融洽亲昵,朱翊钧略略柔和了面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却是潞王朱翊镠疾步跑来,高声呼唤着:“皇兄!皇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