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是拂云自己要送的。”许贵人谦和地笑,“拂云早便想来求见德妃娘娘,但皇上一直不许人来搅扰,直至娘娘出月,拂云才有幸再度面见德妃娘娘。”
“早想来见我?”怿心起了好奇,“为什么?”
“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拂云素不信耳闻之事,只信切身所悟。”
“看来许贵人已然耳闻不少本宫的事了。”怿心极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明白,左不过就是恃宠生骄之言,随你听不听得如何看我,于我并无分别。”
许贵人十指交叉,两手拇指互相打着转儿,她心知怿心是因为周端嫔的缘故而对她心存防范,她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去解释自己的意思,只好道:“德妃娘娘心思通透。”
虽是首次造访翊坤宫便不被欢迎,然而这个许贵人却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依旧是隔三差五要来拜访,对于姝儿更是疼爱得紧。
时日长了,怿心倒也渐渐习惯了许贵人进出翊坤宫,偶也有几句话能够说得上的时候。李德嫔每每见此,总忍不住提醒怿心,许贵人是周端嫔的表妹,而周端嫔对她素有仇怨,劝她万不可对此人掉以轻心。
怿心自然知晓轻重,对许贵人虽不似最初那般冷淡,终究心里还是有所防范,且不说她自身安危,便是为了轩姝,也是断断不敢有所懈怠的。
景阳宫中的王恭妃,已有过生养的经验,再度有孕叫她惊喜而又意外。
朱翊钧数月不过召幸她一次,她竟总有这样好的福气,能够在生下皇长子之后再度有娠。
王恭妃坐在庭院之中,望着西六宫的方向,何玄枫守在殿外,静静看着院子里背对着他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女人。
她又一次有了皇帝的孩子,纵使那个人心里只有郑德妃,丝毫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她还是愿意这般为他生养孩子。
“何玄枫。”王恭妃忽然轻轻叫了他一声,“常顺妃的事情,你怪不怪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都过去了,何必去多想那些事情。”
王恭妃若有所悟,轻轻点着头,“郑德妃的女儿叫轩姝,你听,耳不耳熟?”
“什么?”何玄枫一时不察,没有懂王恭妃话中意思。
“杨姝玉……”王恭妃看着自己的寇丹映着灿烂的阳光,灿灿光影之间似乎映出一个故人的面容来,“我记得杨宜妃的名字叫杨姝玉。”
这般说着,她的笑意便有些轻蔑了,“皇上叫光禄寺取了十万两银子庆祝轩姝新生,不知道是为了谁……郑怿心,还是杨姝玉?”
王恭妃与杨宜妃曾是同届的淑女,对杨宜妃自然熟悉,因着王恭妃的缘故,何玄枫也见过杨宜妃数次。
“只是巧合罢!”何玄枫揣测着。
“不,不是巧合。”王恭妃坚定道,“当初杨宜妃一尸两命时皇上有多伤心,如今轩姝出生时他就有多高兴,我却不信这里头没有联系,这些年,除了周岁,皇上从不大办大公主的生辰,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日子与宜妃的祭辰一样么?”
阳光从王恭妃头顶照下,流转在她乌黑发亮的发间,何玄枫就那样望着她的头顶,缓缓道:“可德妃娘娘与宜妃分毫不像。”
“有些东西咱们瞧得出来,有些却是瞧不出来的。”王恭妃低眉一笑,“若我也能生下公主,你说皇上也会这么高兴么?”
何玄枫淡淡道:“你不是宜妃,也不是德妃,何必去想些属于别人的东西?”
王恭妃恼恨何玄枫的直白,“你连个做梦的机会也不给我么?”
“梦总是要醒的,与其梦醒之后更觉失落,倒不如一直清醒着,也就习惯了。”
这话听在王恭妃耳朵里,却是辨出几分自伤之意来,她回过头去看何玄枫,“至少如今,你一直在我身边。”
何玄枫眸光微微亮起,情不自禁道:“零……”
恰在此时,春芨端着水出来,看着何玄枫便将手里的碗盏递了过去,眉眼含笑道:“何大哥,你喝水。”
何玄枫道一声“多谢”,伸手正要接过,却闻得王恭妃冷冷出言,“春芨,你往后便去何侍卫的庑房里服侍吧,如今你这满心满眼儿里的主子,都成了他了。”
春芨连忙走下台阶到王恭妃身边告罪,“奴婢替娘娘泡了杏仁茶,给何侍卫的是清水。”
王恭妃皱着眉头接过杏仁茶,“下去!叫秋棠来伺候。”
春芨委屈不已,想要张口解释,抬眸见王恭妃不耐的神情后,又即刻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埋着头咬牙称一声“是”,便匆匆退下了。
王恭妃再去看何玄枫时,何玄枫却是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模样,依旧做他的侍卫,规规矩矩如雕塑一般守卫在了景阳宫的殿门口,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万历十二年,是朱翊钧子嗣最为昌盛的一年,嫔妃接连产育,几乎叫人应接不暇,他将这样的好事悉数归因于姝儿这个小福星带来的好运气,对这个爱女更是疼得如性命一般。
入夏之后不久,王安嫔便生下了三公主朱轩妫,一月之后的七月初六,王恭妃也生下一女,是为四公主轩嫄。
是日,朱翊钧在李太后的强烈要求之下于景阳宫陪了王恭妃好些时辰,到了晚间他才出了景阳宫,又是取道到了翊坤宫来。
彼时,怿心正临风窗下,看着庞保与白苓整理着呈送进宫的礼物。
朱翊钧正要推门而入时,便听得庞保在说话,“娘娘,这是潞王殿下着人送进宫的苏绣万福百家被,说是给二公主的。”
怿心乍然听得朱翊镠,随口便多问了一句,“潞王不是去游历了么?如今回京了?”
“正是。”庞保应答着,“据说去了江南,待了好一阵子,近几日才回来。”
江南……
不知是多久的事了,她曾与那个人轻许白头,相约江南一游。
不过追忆罢了,惘然成空的事情,怿心本不愿以此扰了自己,却在看着那床水红色的百家被的时候,忍不住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惆怅来。
朱翊钧便透过窗户,清晰地辨出了昏黄灯光下她透出的依依怅惘之情。
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力量,生生将他阻在了翊坤宫门外。
他不想进去了。
回身欲离的时候,怿心却看见了他,隔窗对他笑,“陛下?”
既是她瞧见了,朱翊钧自不好转身离去,便推门进去。
怿心伸手让朱翊钧过来坐,问他,“恭妃还好么?”
“她们母女都好。”朱翊钧望住怿心,沉吟了片刻,“只是……”
他说了两个字,却又不往下说了。
怿心少不得问了一句,“只是什么?”
“只是……朕看着四公主便想起了姝儿,想来看看。她该睡了罢。”朱翊钧自问自答着,“今日恭妃也辛苦,朕再去看看恭妃。”
他极快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叫怿心有些措手不及,透过窗扇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她不禁咬了咬唇,轻轻触一触小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个好消息……
朱翊钧走回景阳宫的时候,恰好听见王恭妃在与秋棠说话,秋棠朝着王恭妃行了个跪拜大礼,口中唱着:“奴婢秋棠给王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王恭妃极是受用的模样,素手一抬,端的是贵妃的架子了,“平身吧。”
秋棠依言站起,二人便是一阵欢声笑语,秋棠笃定道:“娘娘如今儿女双全,登临贵妃之位定然指日可待,奴婢便先占这个头彩了。”
“本宫便借你吉言。”王恭妃摘下带着的一条凤穿牡丹镶东珠抹额,随手便赏给了秋棠。
秋棠喜不自胜,牢牢抓着抹额在掌心声声便是谢恩,上头的那一颗东珠,可抵得上她数月的月例银子!
王恭妃倚靠在床上,长长唏嘘了一口气,欣慰地笑着,“总算还能胜过德妃一筹。”
门外的朱翊钧也是笑着,笑意便如今夜的月光,清冷如霜。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生生将王恭妃唬了一跳,去而复返的朱翊钧叫他她既惊又喜,“陛下!”
秋棠拿着抹额,喜滋滋地退了下去,朱翊钧便坐到了王恭妃床边,定定看着她。
良久,朱翊钧才开口道:“恭妃,朕一直很想问你个问题。”
“陛下请讲。”
朱翊钧眼里含了戏谑,他伸手触上王恭妃的额头,“你当初为什么想伺候朕?”
王恭妃赧然,纠结许久才鼓起勇气说出口,“因为臣妾在慈宁宫当差之时便时常见到陛下,倾心爱慕已久。”
“不为名位,只为倾慕之心?”
朱翊钧的问题,叫王恭妃心头战战,说话不知不觉失了几分底气,她回复了素日一惯谨小慎微的模样,低低重复了一遍,“不为名位,只为倾慕之心。”
朱翊钧忽然朗声一笑,“很好。”他的手掌重重拍在王恭妃的肩上,“朕记住了,你只为倾慕之心。”他一字一顿,“不为名位。”
朱翊钧虽是在笑着,王恭妃却忍不住感到一阵胆寒,那笑意像是浮在面上的一层面具,她想要揭开,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低声道:“陛下?”
朱翊钧在王恭妃身边躺下,闭上眼睛道:“你生轩嫄辛苦,这几日,朕陪你。”
一连十日,朱翊钧都破天荒宿在了景阳宫,怿心竟是连他的人影都没有见到,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再度见到朱翊钧,是在那一日的夜间。
怿心坐在窗下翻动琵琶曲谱时,刘成忽然着急忙慌从翊坤门外进来,连门也顾不得进,奔到开着的窗扇下面回禀:“娘娘,长春宫的德嫔娘娘难产了!”
怿心一惊,李德嫔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有孕已是天命所佑,她心里是极为在意自己的这个孩子的。
她父母已逝,世上若论血缘至亲,便唯余如今腹中骨肉,怿心几乎不敢想,若是这个孩子出了事,李德嫔当会是个怎么样的情状。
怿心匆匆而去,却在长春门外遇上了同样急急赶来的朱翊钧。
看他来的方向,怿心便知道,他是打景阳宫过来。
朱翊钧见到怿心,也不多言其他,只先怿心一步走进了长春宫中。
帝妃忽然驾临,将一应留守在门口的宫女儿太监都惊了一跳,忙跪地见礼,“陛下万安,德妃娘娘万福。”
恰见银屏端了水出来,朱翊钧便问,“德嫔如何了?”
银屏抱着木桶,咬牙颤声道:“回陛下的话,太医说……娘娘不大好。”
银屏话音甫落,便闻得李德嫔凄厉的呼喊之声自殿中传出,直像是受了掏心挖肺的酷刑一般,听得怿心一阵阵心悸。
紧接着便又见几盆血水自殿中端出,怿心终是再难按捺下去,伸手便要推门,“我进去看看她。”
陆太医从殿中出来,听见怿心这一句话,即刻便是阻止,“德妃娘娘身怀有孕,如何能够进产房血腥地?”
朱翊钧看看怿心,又看看陆太医,错愕道:“你说什么?”
陆太医倒是比朱翊钧更加愕然,“陛下还不知道么?之前德妃娘娘身感不适,传臣诊脉,德妃娘娘已然有孕两月。”
朱翊钧登时大喜过望,心里对李德嫔的担忧似乎淡下去几分,面上依旧不露神色,只道:“早便知道了?为何一直不告诉朕?”
“恭妃刚刚产育,陛下悬心景阳宫,臣妾这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这样的大事她竟不及时告诉他,朱翊钧不免有些气恼,拒绝道:“你如今有着身子,不好进产房那样的血腥之地。”
怿心无奈,只好双膝跪地,“陛下,当初臣妾中刀身染血光,姝儿也依旧平安落地,可见臣妾福大命大,不会被血光所扰。德嫔是臣妾多年至交,还请陛下允准,容臣妾进去陪着她。”
“你总是这样执拗!”脑子里又是怿心那日微微怅惘的神情,朱翊钧这话便是深刻的指责与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