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碧琳馆外,倒是未见潞王夫妇,反倒是几个宫女太监在收拾着碧琳馆内的东西,金月上前寻着一个宫女问:“赵次妃可在么?”
那宫女答道:“王爷与次妃已经出宫回京邸了,忙着要替世子办丧事呢。”
金月走回李德嫔处,将方才的意思带回给她,李德嫔颓唐道:“要寻什么什么就没有,难道只能这样坐以待毙么?容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秋棠于暗中看着李德嫔与金月主仆二人缓缓离去,扭头便回了景阳宫,跟王恭妃回禀所见所闻,“娘娘,那李德嫔这些日子忙上忙下的四处奔波,今儿还去了碧琳馆,依奴婢看来,她定是想去寻赵次妃找些什么蛛丝马迹,为了救郑贵妃出来。”
王恭妃轻抚腕上手串,嘴角勾起浅浅笑意,“她们两姐妹之间倒真是深情厚谊,本宫听着都羡慕。听春芨说,前几日李德嫔跪在乾清宫外许久,皇上都没有召见她?”
秋棠轻蔑一笑,“可不是么?拿脚指头想都知道李德嫔这个时候求见是为了什么,皇上自然是不会见她徒惹自己心烦的。”
如此说着,秋棠也免不了有几分忧虑,“娘娘,奴婢怕李德嫔再这样不罢休地纠缠此事,若是真的被她找到些什么破绽,那可就着实不妙了。”
王恭妃眉眼一挑,意味深长地看着秋棠,“秋棠,你说这李德嫔她自己的五公主成日里病恹恹的,她怎么还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呢?”
秋棠辨别着王恭妃话里的意思,心下已然省得其意图,便不再多言了,转而道:“如今只是那赵次妃处,若是她有朝一日说出此事是咱们要她嫁祸郑贵妃,这便不妙了。”
“她敢说么?”王恭妃不以为意,“那个小太监,还有世子病发那一晚她烧了一半的云锦衣裳,都在本宫手中,她若是敢说,本宫自然不怕与她鱼死网破。”
王恭妃心里有难以抑制的痛快之意,盛宠一时如何?贵妃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栽在她王零露手里,落得个禁足翊坤宫,君心全失的下场?
不久后,李德嫔的五公主轩姞便开始有了发热生病的症状。
李德嫔异常珍视自己的这个女儿,她一病,李德嫔便如抓心挠肝一般的难受,在无旁的心思去管其余的事情。
怿心被关在翊坤宫中,一连数月都未曾有谁多问,紫禁城这位宠极一时的郑贵妃,仿佛已经不复存在了。
饶是如此,怿心的心绪倒是日趋稳定,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观模样。
李德嫔虽不能来探望,倒也时常有关切的话语着白苓带进来。
入了十一月,轩姝便满了周岁。
宫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被禁足的妃子所生女儿的生辰,自然也不会去操办宴席。
李德嫔却是记得的,托人往翊坤宫送了一盒阿胶糕并一枚平安符进来,另外便是王皇后,赐下了首饰器物,来给轩姝贺周岁。
怿心有孕六月,身子早已显怀。
轩姝却正是学着走路的时候,怿心便总是不辞辛劳,弯着腰牵着轩姝的小手,亲自带着她在翊坤宫的庭院里四处走动。
侧边角门关闭的瞬间,怿心不经意瞥过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仿佛瞧见了明黄色的衣角闪了过去。
怿心一怔,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苓已然合上了角门,拿了一个柳木盒子过来。
白苓笑着从怿心手中牵过轩姝的小手,“娘娘,您怎么又亲自搀着公主了?您现在身子重,不好一直弯腰的。”
“不要紧的。”怿心接过白苓手里的柳木盒子,打开一瞧,是一枚羊脂玉制成的白玉铃铛,轻轻一摇便泠泠作响,怿心笑道,“这小铃铛是谁拿来的?”
“是皇……呃皇后娘娘拿来的,说是给咱们公主的贺礼呢。”
白苓说话时打的格楞怿心听在耳朵里,她的面色有瞬间的凝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既然他不想要她知道,那她就只当不知道罢。
乾清宫内,朱翊钧望着一桌佳肴却食不知味,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很是难得的,朱翊钧今日叫了王皇后来伴驾。
王皇后夹起一筷子鹿肉到朱翊钧碗里,轻声道:“陛下一向最是疼爱二公主,为何送给二公主的东西,却要以臣妾的名义?”
朱翊钧停杯投箸,“以她的性子,朕怕她知道是朕送的,便不肯收了。”
王皇后忖了忖,搁下筷子道:“陛下,恕臣妾斗胆一问,陛下当真认为郑贵妃是杀害潞王世子的元凶么?”
这三个月来,朱翊钧一律不许身边的人提起当日之事,连带着也不允许他们多提怿心。
王喜姐身为皇后,自然不会不知道朱翊钧的忌讳,而她也清楚,朱翊钧心里对怿心还是甚为挂念的,时日渐长,怨与恨都该渐归平静,王皇后便也敢去提及这些事情。
朱翊钧的目光在王皇后面上轻轻扫过,“德嫔救护情切,昭妃宽仁有余,她们的话都难免偏颇,朕现在倒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妾愚见,私以为郑贵妃与潞王或是赵次妃素无过节,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损了潞王世子的性命。”
朱翊钧一嗤,“若是她与潞王确有过节呢?”
朱翊钧的反问叫王皇后一时有些猝不及防,不过很快,她又含着婉然的笑意摇头,“即便是郑贵妃曾与潞王有过节,臣妾也不认为郑贵妃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何?”朱翊钧奇道,“你为何这样相信她?”
“据宫人们所言,是郑贵妃亲自拿着那件云锦小衣,去了司礼监那个患了麻疹的小太监处,将那太监身上斑疹处的脓液粘在衣服之上,然后送去给了世子穿着,导致世子出疹身亡。陛下,是否如此?”
“所言不虚。”
王皇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换做臣妾是郑贵妃,必然不会用这样愚蠢的手段去杀人。一来,即便送去了那些衣裳,也并不能保证一定能够穿到潞王世子身上,即便穿了,也不一定就会穿到那一件云锦的衣裳。既然如此,郑贵妃为何不把所有衣裳都沾染上脓液,如此得手的几率岂不是还能更大一些?”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轻笑,“有点儿意思,还有呢?”
“还有就是众所周知,小儿易得麻疹。郑贵妃不仅身怀有孕,宫中更是有二公主在。试问郑贵妃怎会以身犯险亲自去做这样的事情呢?难道她不怕自己沾染上麻疹毒气带回翊坤宫,使得二公主也染上这样来势汹汹的恶疾么?”
朱翊钧沉默了,看着不远处摆放着的炭盆里漾动着暖红色的光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与怿心交情不过尔尔的女人都能条分缕析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坚信怿心不会是这件事情的主谋,而他自己,却一直认为是她为了报复朱翊镠而害死了朱常浚。
他真的错了么?他确实是该相信她么?
朱翊钧掀开酒壶盖,仰头便生生灌下了剩下全部的酒,抬手将酒壶砸落在地,恨声咆哮:“皇后,纵使你说的一切全部成立,可朕心里这道坎总是过不去!朕说服不了自己!”
“陛下,您有什么坎儿过不去?”
朱翊钧喝多了,站起来向后踉跄了几步,脸上滚热发烫,“朕是一国之君,朕是这世间至尊,可为什么朕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为什么偏偏是她?”
王皇后有些莫名其妙,伸手要去搀扶朱翊钧,“陛下……”
朱翊钧避开王皇后的手,将焚烧着龙涎香的金兽香炉打落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醉喝道:“朕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潞王一回来,这些沉睡在朕心里的东西就全都苏醒过来了,朕每每想到她,即刻便会想起她进宫的初衷,朕放不下!朕也忘不掉!”
“陛下这么在意郑贵妃入宫的初衷么?”王皇后虽然不知道其中内情究竟如何,却也能猜到几分缘由,“陛下,其实诸人都说初心不可渝,臣妾深以为然,然而于感情之事上,臣妾却认为此话不通。”
朱翊钧坐于榻上,醉眼朦胧地望着王皇后,“喜姐儿,你还想说什么?”
王皇后坐到朱翊钧身边,轻抚着他落寞的背,“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女人心,海底针。其实有的时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何况感情之事,是这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
朱翊钧点着自己的胸口,嗤笑道:“朕现在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朕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对她!朕觉得很困难,比任何一件朝政之事都要困难!”
王皇后婉言相劝,“陛下,昔年武媚承幸于唐高宗之前,古佛青灯居于瑶光寺,其身更是侍奉过太宗皇帝,可却丝毫不曾影响唐高宗对其的宠爱。其实殊途同归,既然最后候于终点之处的人是您,您又何必在意她为何而出发?毕竟沿途见闻,足以潜移默化于她的心思。”
朱翊钧却不知到底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听进去,只盯着王皇后问:“喜姐儿,为何会有这样的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