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的母亲是二嫁之身,故而臣妾自幼便对爹娘之间的情谊心有所触,得了这样一番愚陋之见。”
朱翊钧轻叹着点头,朝着王皇后轻轻摆手,“你回坤宁宫去罢,今日不必侍寝了。”
王皇后依言退出了乾清宫,她抬首望着天际的一轮圆月,面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果然在他心里,郑贵妃是与众不同的,即便她被他下旨禁足,可如今也只有她能牵动这个皇帝这样深重复杂的情绪。
她总以为,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便该是恩爱团圆,成人之美。
只是前有宜妃杨姝玉,今有贵妃郑怿心,她王喜姐虽然身为皇后,是他朱翊钧堂堂正正的发妻,却好像从未走进过他的眼睛里。
会有这一天么?朱翊钧的眼里能有她的影子,能够为她酩酊大醉一回?
当真是极奢侈的愿望!
王皇后笑一笑,若她今日之言,能够叫朱翊钧跨过他所言的那道坎,那么一切便都值得了。
朱翊钧并不曾像王皇后想像得那样迅捷便解了怿心的禁足,也没有前去翊坤宫看她,反而他倒像是将那一晚二人之间的对话尽数忘却了一般,对此绝口不提。
王皇后疑惑着想要出言打探,却每每一提及此事,都被朱翊钧喝止了。
王皇后也无法,只得谨言慎行。
她没有发现,常在乾清宫伺候的崔文升与常云,近些日子却时常在宫外游走。
一月后,正是时近除夕,怿心的身子一日重过一日,已是不便多走动了的。
原先李德嫔常有话带进翊坤宫的,近来也少了。
怿心不由得开始担心李德嫔,“白苓,最近长春宫是怎么了?为什么德嫔许久没有消息叫你带进来了?”
白苓轻叹口气,“娘娘您是知道的,五公主自打出生就身子羸弱,常惹得德嫔娘娘悬心忧虑。前阵子说是五公主半夜着了凉发起烧来,好容易将这热度退下去,可五公主这身体是越来越弱了,这些天病势更是时常反复,德嫔娘娘几乎是日夜不睡地照顾着。”
怿心自恨如今的处境,“这种时候,我本该去帮她的。可我被困在此地,真是力不从心。”
白苓忧色更甚,“奴婢悄悄问过太医,说是五公主这个年关怕是难过了。”
关于轩姞的身体情况,陆太医早在她出生那日便向朱翊钧与怿心回禀过,只是如今听来,还是免不了心惊,怿心连声问道:“德嫔知道么?”
白苓摇摇头,“这些事情自是不敢和德嫔娘娘讲的。”
恰在此时,李太后身边的瑚双嬷嬷到了翊坤宫来,瑚双对怿心倒还是客气,朝她略略欠身行了个礼,“贵妃娘娘,时近除夕,奴婢奉太后娘娘的命令接二公主出翊坤宫,与其余的皇子公主一道团聚。”
白苓迫切追问:“瑚双嬷嬷,那我家娘娘呢?”
瑚双为难一笑,“这太后只说了要带二公主过去,不曾说过要贵妃娘娘一道过去。”
“无妨。”怿心淡然,扬声叫采霜将轩姝交给了瑚双,轩姝是李太后的亲孙女,她相信即便李太后对她再恼怒,也不会伤害轩姝的,“烦请瑚双嬷嬷好好看顾公主,本宫先谢过嬷嬷了。”
“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公主,贵妃娘娘放心便是。”瑚双抱过轩姝在怀,朝怿心微微致意,便带着她一路往慈宁宫去了。
怿心心中欣慰,“到底是血脉至亲,太后心中到底还是关怀姝儿的。”
慈宁宫中,瑚双将将把轩姝抱回,便被朱翊钧接了过去。
虽是许久不曾见到父皇,然而轩姝却丝毫不认生,直咯咯笑着将小脑袋往朱翊钧脖颈里蹭,惹得朱翊钧一阵痒。
李太后皱着眉头,“钧儿,你特地叫瑚双把姝儿带来,究竟想要告诉哀家什么?”
“儿臣不止要母后见姝儿,还有一人,儿子也要母后见一见。”朱翊钧扬声,“陈矩,把人带上来。”
陈矩引着一个中年妇人进来,跪于殿中跪拜,口中念着:“奴婢见过皇上太后。”
李太后一时想不起来眼前跪着的是何人,只觉甚是眼熟,她疑惑地看向朱翊钧,“这是何人?”
朱翊钧冷哼一声,“你自己说!”
那妇人战战兢兢的,“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是赵次妃的奶娘魏氏。”
“魏嬷嬷?你不在潞王府好生伺候赵次妃,怎么进宫来了?”
轩姝虽小,朱翊钧却也不愿意她听些腌臜话,便叫人先带了轩姝往宫后苑去玩耍,这才道:“母后,朕是怕这位恪尽职守的魏嬷嬷过不好这个年了,故而将她接进宫来。”
李太后莫名其妙,“过不好年?这是为什么?”
陈矩冷嗤,“太后娘娘,这位魏嬷嬷的外孙前阵子得了麻疹夭折了,故而魏嬷嬷悲痛欲绝,连除夕也不能安享。”
提起麻疹,李太后心头陡生恨意,朝天便骂:“恶毒的病,恶毒的人!”
那魏嬷嬷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李太后口中所骂的恶毒之人是谁,只惊惧交加,以为李太后是对着自己怒骂,一时更是再也兜不住,“太后娘娘恕罪!是奴婢鬼迷心窍害死了世子,和瑶迦没有关系,太后娘娘恕罪啊!”
李太后身形一颤,“你说什么?”
魏嬷嬷涕泗横流,“是奴婢心疼瑶迦日夜为世子操劳,还受到太后指摘。奴婢心疼瑶迦,迁怒世子,这才最初这些蛇蝎不如的事情,用那件衣裳害世子得了麻疹而死。”
她以手捶地,浑然不觉疼痛,“是现世报哇!奴婢也害了奴婢的外孙儿一条命啊!”
李太后眸中骤然燃起怒火,“你是说常浚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
魏嬷嬷悲痛欲绝,“奴婢认罪!奴婢认罪!”
陈矩一拍手,当初指认怿心的两个宫女便被常云与崔文升一左一右带了上来,陈矩回道:“启禀太后,奴婢着东厂的人去查过,此二人已然招认是受了魏嬷嬷的金银贿赂,当初收到的一颗东珠,她们至今还当作宝贝一般存着呢。”
“带下去!你们都下去!”李太后又惊又疑,“魏嬷嬷,郑贵妃久居深宫,与你纵有相见也不过寥寥,几乎可以说是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将此事扣在郑贵妃头上?!”
“皇祖母!”魏嬷嬷正想说话,却听得一声幼儿的呼唤自殿外传来,魏嬷嬷回头望去,便见王恭妃牵着皇长子常洛的手走了进来。
李太后登时眉开眼笑,朝着常洛张开双臂,等着这个两岁有余的小家伙慢悠悠晃到自己的身前来。
跟着常洛进来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太监,便是当日尚衣监得了麻疹的那一个,如今痊愈,王恭妃便留了他在常洛身边。
如今常洛是她唯一的孙子,她自然是当作心肝儿一般疼爱的。
王恭妃缓步进来,便立定在了魏嬷嬷身前,恰好挡住了李太后与朱翊钧的视线,“这不是赵次妃身边儿的魏嬷嬷么?这是怎么了?”
李太后搂着常洛冷笑,“这贱妇毒害世子,嫁祸郑贵妃,哀家正在问她缘由。”
“竟有此事?”王恭妃故作讶异,却不动声色从袖中拿出一块儿竹青色的碎片来,在魏嬷嬷眼前轻轻一晃,这才继续道,“此事竟有这般隐情,定然要好好审审此人,否则郑贵妃岂非是平白受屈了么?”
魏嬷嬷看着王恭妃的眉目狠狠一睁,这人竟还留着那件烧了一半的衣裳!
若是她现在将事情和盘托出,王恭妃定然也会将事情抖出来,与赵次妃一起来个鱼死网破,谁也逃不过。
不行,怎么能连累瑶迦?!
“恭妃,你坐吧。”朱翊钧微微皱眉,嫌王恭妃碍住了他的视线。
魏嬷嬷怨毒的眼神从王恭妃身上剜过,咬牙颤声道:“奴婢曾与郑贵妃的娘家有龃龉,奴婢便心生了一箭双雕之计,想要以潞王世子之死嫁祸郑贵妃,一来解了瑶迦的苦累,二来便想借此报复于郑家。”
“如此刁奴,残害幼儿性命,嫁祸无辜妃嫔,罪当处死!”李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拖出去,杖毙!方才那两个宫女,一道杖毙!”
魏嬷嬷被拖出去之时,两眼紧紧盯着王恭妃,忧愤喊道:“报应啊!会有报应的!”
王恭妃强颜道:“看来郑贵妃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了,太后,陛下,当赶紧解了郑贵妃的禁足,好好宽慰于她才是。”
李太后叹道:“当初也是哀家急火攻心,不曾细思。如今想来郑贵妃与潞王无冤无仇,她去杀害常浚,当真是说不过去,瑚双,你……”
“不好了!不好了!陛下不好了!”李太后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陈矩失了魂儿一般的跑了进来,太过着急,跨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个趔趄险些扑卧在地。
陈矩行事素来沉稳,从来没有这般慌张过,朱翊钧见他急成这个模样,便知真的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颗心也提起来了几分,“陈矩,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郑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