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知道朱翊钧的性子,他不愿受束,恼恨旁人干涉他的决定,可这样天大的事,怿心却也不能不相劝一句,“陛下,如今为了臣妾册封皇贵妃一事,朝中已是物议如沸,若再有此诏,陛下岂非居于炭火之上?于臣妾,于洵儿,都难心安。”
“朕知道,朕都知道。”朱翊钧的心渐渐沉下来,“朕没有办法即刻册立洵儿为太子,可朕想叫你知道,朕的心在你与洵儿身上,所以朕把这一纸诏书暂时交由你保管。”
见怿心仍旧有些惶惶,朱翊钧这才道:“方才你欲言又止,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依照大明祖制,百年之后能与朕同葬的,只有中宫皇后。所以朕才更要立洵儿为太子,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太后,朕才能与你生死不离。怿心,你不要说拒绝的话,只当是体谅朕的私心。”
“真是天大的私心。”
怿心叫了崔文升进来,让他搬过长梯,将自己手中的柳木小盒置于大高玄殿的横梁之上,“臣妾不敢包容这样大的私心,便叫神明来容下。”
朱翊钧心神朗朗,似乎那些朝堂之上的烦心之事根本不曾发生过,若不是腿脚之事,他本该更加高兴的。
从大高玄殿出来时,怿心见朱翊钧兴致不错,便提起杨春元的事情,“陛下,之前哥哥来宫中看臣妾,将臣妾的小表弟杨春元带了过来,五岁的男孩子,说是要给洵儿当伴读。”
朱翊钧不禁失笑,“洵儿尚是襁褓婴儿,朕的这位国舅爷也太心急了些。”
“臣妾也是这样说,可哥哥说家里人都有意如此,臣妾见这孩子也乖觉,便做主暂时将他留在了翊坤宫中,可到底还是得来问一问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这……”朱翊钧忖度着道,“等洵儿开蒙读书着实是太久了,若是你愿意,朕倒可以叫这孩子去常洛身边伴读,待得洵儿大了,再叫他回来就是。”
“臣妾自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怕只怕王恭妃不愿意。”
朱翊钧不屑,“她有什么资格不愿意?难道她还敢抗旨不遵不成?”
提起王恭妃朱翊钧便不怎么高兴,极不想叫她影响了自己的心情,便道:“你入宫多年,都不曾回家里看一看,不如朕替你拣选个日子,准你回家省亲一次。”
怿心又惊又喜,看着朱翊钧的双眸熠熠生辉,“陛下此话当真?”
“真的。”朱翊钧见怿心高兴起来的模样,便知自己这个决定是做对了,“朕准你在家中住一晚再回。”
怿心闻言,便得寸进尺起来,“陛下,臣妾要叫德嫔同行。”
“都依你,你若想把朕整个后宫都搬走,朕也依你。”
一路走一路说话,朱翊钧的右脚却在此时再度疼了起来,不得不叫了御辇来先行回了乾清宫,怿心则乘坐肩舆往翊坤宫回。
行至半路之时,恰见常云端着一檀香木盒子迎面走来,常云即刻打了个千儿,“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肩舆停下,怿心两手扶着肩舆把手,蔼然笑问:“常公公这是要往哪里去?”
常云“嗐”了一声,抬一抬手中的盒子,忧心忡忡道:“皇上这些日子的足疾越来越严重了,时常疼得不行,早朝去得也越发少,奴婢这是拿药回乾清宫。”
怿心一手在肩舆之上拍了两下,抬肩舆的内监会意,即刻便将肩舆放了下来。
怿心站到常云面前,问话便带了不容置疑的口气,“越来越严重了?”
“正是,尤其是近些时月来,越发严重了。”
怿心不可抑制地自责起来,他的腿脚本就不好,如今却是因为她而雪上加霜了。
这些日子她竟都没有察觉到,究竟是他瞒得太好,还是她浑然忽视了?
“这是什么药?”
“回皇贵妃的话,这是潞王殿下着人送进宫的,自从月前潞王殿下便常叫人送药进来。”
怿心眉心微颤,面上的阴郁之色一闪而过,到底伸出手笑道:“这个药给本宫拿回翊坤宫,本宫要亲自替皇上上药。”
常云自是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恭恭敬敬便将手里的药盒子交到了白苓手里。
怿心再度吩咐,“此事先别告诉皇上,本宫……还有些旁的打算。”
怿心重新回到肩舆之上,从白苓手中接过药盒,吩咐道:“白苓,即刻去叫太医院的张明来一趟。”
潞王府内,朱翊镠正在后院花园的抄手游廊之下,对着一池锦鲤投食。
一个小厮匆匆过来,朝着朱翊镠打了个千儿,“王爷,宫里来了个公公,他说要求见王爷。”
朱翊镠的手突然一松,端着的一碗鱼食便翻进了池塘里,引来满塘池鱼一拥而上的哄抢。
朱翊镠拍了拍手,声音都不禁颤抖起来,“快……快请进来!”
很快便有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转进月门,顺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
朱翊镠越发激动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迫不及待便上前,唤道:“怿心……”
来人抬起头,果然便是穿着太监装束的怿心。
怿心却不似朱翊镠那般激动,只是疏离道:“王爷,本宫今日来是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就是。”
怿心从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塞到朱翊镠手里,“这是什么?”
朱翊镠翻开油纸包一看,面色当即变了又变,却依旧强自稳住心神道:“这是本王送进宫去给皇兄治疗足疾的药。”
怿心的目光越过朱翊镠,看向他身后圆桌上的一盏茶。
她拿过那包药粉,上前两步便倒进了茶盏里,晃了晃便到朱翊镠面前,迫视着他,“喝了。”
朱翊镠推开怿心的手,尴尬一笑,“本王的腿脚又没有问题,喝这个做什么?”
“怎么?”怿心冷笑,“你不敢了?”
朱翊镠避开怿心的视线,连连在这抄手游廊里踱了好几回的步,像是热锅上局促不安的蚂蚁一般。
终于,他停了下来,望住怿心道:“你都知道了?”
怿心重重搁下茶盏,低声喝道:“王爷,皇上是你的亲哥哥,他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他?谋害天子的骂名足够叫你遗臭万年!”
“你一贯耳聪目明,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皇兄一直对我与你的往事耿耿于怀,他屡次故意试探,我并非没有察觉。”
既然事情已经被怿心知道,朱翊镠便也不再有所隐瞒,“他总是这般,我着实难耐心中之气……”
“你是想先下手为强,一旦皇上驾崩,你说不定还能登上帝位是么?”怿心毫不留情地将朱翊镠的盘算戳穿,将他最为阴暗的心思翻出来晒在阳光下。
“朱翊镠,你简直是愚不可及!”怿心怒骂着,“即便皇上驾崩,尚且有常洛与常洵在,哪里轮得到你?到时候只怕你这个潞王殿下在这京邸也住不长,即刻便要起身前往卫辉就藩之国。”
朱翊镠心痛地望着怿心,她如今为了朱翊钧厉声斥责他的模样,便像是拿着灼烫的烙铁击在他的心上,烫得他的一颗心血肉模糊。
他语意涩然,“本王是为了你,怿心,我们本该在一起的不是吗?若不是当初皇兄选了你为淑嫔,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怿心转过身,避开朱翊镠的灼然目光,只留给他单单薄薄的一个背影,“王爷,当初皇上册我为淑嫔之前,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做你的次妃。是我拒绝了,册封淑嫔是我求仁得仁,非他强迫。”
怿心轻轻唏嘘,“这都是往事了。王爷,这事儿便到此为止,我不会告诉皇上,你不要再做这样的愚昧事。”
朱翊镠上前,伸手想要抓住怿心的手,伸到一半,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怆然看着拒人千里的背,“怿心,你特地来我王府兴师问罪,是怕我东窗事发被杀头,还是怕皇兄有个三长两短?”
怿心倒吸一口气,回头真诚道:“我不想你成为弑兄杀君的罪人,更不想皇上背上残杀手足的骂名。”
朱翊镠举起怿心泡的那一碗药水便喝下去,怿心大惊失色,即刻扬手拍落茶盏,“有毒的!”
那药太苦,清苦的气息不可避免地从朱翊镠口中盈溢出来,“一点儿罢了,死不了,若能解你心头之恨,也值得。”
怿心略松口气,事已毕,便准备回郑府。
她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王爷,户部给事姜应麟被贬一事,你知道么?”
朱翊镠是个极闲散温和的人,醉心于诗书礼乐,朝政之事关注的少,然而此次的事情动静这样大,怿心相信他不会不清楚。
果不其然,朱翊镠道:“姜应麟是本王正妃的母舅,出这样的事,本王确实也有耳闻。”
怿心走出了潞王府的时候,便见郑府的马车候在了外头,李德嫔掀开车帘,招手叫怿心赶快上去。
怿心坐上车去,李德嫔便拿出衣裳叫她即刻换回来,嗔怪道:“一眨眼便没了人影,你这个堂堂的皇贵妃,扮成小太监私去潞王府邸,是想做什么?”
马车辘辘驶出,怿心换好衣裳,这才稳稳坐在李德嫔身边,“有些话必须要亲自去说才好,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你特地来找潞王说什么?”
“问了问这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姜应麟被贬一事,我倒当真没想到,这位姜大人竟还是那位李正妃的母舅。”
怿心透过马车帘子,看着北京城街道上的场景在自己眼前缓缓移动,眉头微微一皱,“她可当真有本事,竟会闹到前朝去,一时间将我和洵儿都推到了风口浪尖。”
“女人嫉妒起来,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李德嫔的话里颇有深意,“有时候只能……”
谁知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马车骤然停住,怿心与李德嫔一时不察,身子向前一冲险些栽倒,正想撩帘问询,却已然闻得前头有凌厉的女声响起:“这不是郑府的马车么?里头坐着的可是郑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