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时候怎么了?皇上为什么动气?”
怿心确实是很意外的,虽说朱翊钧素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可多数时候他总能隐忍下来,至少怿心从没见到过他当众发怒的样子。
郑国泰颇有些忿忿,“早朝的时候户部给事姜应麟当朝上奏,请皇上即刻收回册封你为皇贵妃的旨意,即便要册封于你,也要皇上先册封恭妃,你次之。这也就罢了,身为言官,上书陈情本是分内之事,即便与皇上的意向相悖也无可厚非,可这姜应麟偏偏措辞尖锐,驳斥皇上,皇上自是不可忍耐。”
怿心略略考量,摇头轻笑道:“为了我一个长居深宫的女人,这位户部给事会特地上书驳斥皇上?依我看,这位姜大人明面上是为了晋位的事情上书,实际上是为了国本罢!”
郑国泰微微纳罕,“你想得这样清楚?”
“自常洵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常洵才三个月大而已。”
郑国泰挥了挥手,“皇上今日当朝革了姜应麟的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狠狠地扇王恭妃与大皇子的脸,君心分明是向着咱们常洵这边儿的。”
怿心伸手揉了揉山根,“哥哥,这些话不要挂在嘴上说了,对常洵不好。我已叫庞保包了不少东西,你出宫的时候带回到家里去。”
郑国泰忙不迭答应着,这才踏着黄昏的夕阳光出了紫禁城。
朱翊钧到翊坤宫的时候,已是翌日的晚间黄昏。
他的脚步不似往常一般轻快,今日倒是沉重不少,不止如此,怿心还觉察到朱翊钧今日……走路似乎不太稳当。
朱翊钧径直坐到怿心的床榻之上,即刻架空了双脚。
怿心替他褪下靴子,坐到身边笑道:“钧郎怎么了?今日的脸色却是比这夜色还要黑。”
朱翊钧的面色并未有过多少改变,“你素来心细,应当早便发觉了朕今日腿脚的异样。”
他的一双剑眉拧起,不知是在恼恨还是自嘲,“朕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跛脚皇帝!”
由于是天生的平足,朱翊钧的腿脚自幼便不好。
自从上次跳池塘救怿心伤了脚,这事儿便像是引信一般,唤醒了朱翊钧腿脚方面积压多年的沉疴,更是日趋严重起来。
间歇的疼痛尚可忍耐,可这走路不稳当,叫他这样一个注重威仪的帝王如何能够接受?
怿心轻揉着朱翊钧的腿,含笑打趣他:“做这亘古第一人,也不算是坏事。”
朱翊钧横她一眼,即刻侧了个身子,便背对着不去看她。
怿心爬到朱翊钧背后,两手搭着他的肩膀,“陛下别恼,臣妾有法子。”
“你有什么鬼点子?”
“明日起来告诉你。”怿心的下巴抵在朱翊钧的肩膀上,“国家大事在您手里都游刃有余,这些小事儿便让臣妾来替您操心罢。”
“游刃有余?”朱翊钧偏一偏头,薄唇便浅吻上了怿心的面颊,“你是在哄朕开心,还是在笑朕无能?”
怿心忽然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盯着朱翊钧看了半晌,见他眉宇之间没有愠怒之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轻缓道:“昨日哥哥进宫与臣妾说起,陛下在早朝之上动了肝火,莫非至今还不曾消下去?”
提到这个,朱翊钧正要说话,陈矩却拿着两本折子走了进来,隔着落地的藕荷色帐幔,躬身禀道:“陛下,刑部主事孙如法与礼部员外郎沈越有急折上奏,烦请陛下审阅。”
朱翊钧朝着窗外望了望天色,漆黑如墨的夜色便钻进了他的眼,只听得他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上折子?”
怿心起身,从陈矩手中接过两份奏折,奉到朱翊钧面前,“许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陛下便拨冗看一看。”
既是怿心相劝,朱翊钧便也平心静气下来,接过怿心手中的折子看。
看过一篇,面色已是黑如玄铁,朱翊钧重重抽过怿心手中的第二本折子,不过扫了一眼,即刻勃然大怒,两本折子一起朝着帷幔外头的陈矩扔了出去。
“反了!这些老匹夫,全都反了!”
怿心大惊,伸手抚着朱翊钧的胸口,替他平息着怒气,“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别过头去,“你自己看!”
怿心拾起两本折子,一一翻阅过,终是明白了朱翊钧缘何这般生气,“是沈大人与孙大人为姜应麟求情的上书。”
“朕昨日才处置了这个目无尊上的姜应麟,今日这两个老匹夫就敢漏夜加急上书为他求情,这是要做什么?盼望着朕朝令夕改,还是指望朕册封恭妃?进而逼朕立常洛为太子?”
怿心将两份折子交回到陈矩手中,“君无戏言,既然陛下已然下诏罚处了姜应麟,自然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否则陛下日后的诏令如何能够叫人信服?”
朱翊钧怒气依旧盛着,他连连冷笑,“既然他们为姜应麟求情,朕便叫他们体同一心,同罪而治。”
他伸手指着站在帐幔外的陈矩,“即刻传旨,刑部主事孙如法、礼部员外郎沈越削职为民,遣出京城永不得还!”
陈矩不敢怠慢,连声应着便下去传旨了。
翌日,朱翊钧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睁开眼睛便见怿心坐在窗下,两手支在窗檐之上,看着又一年如雪梨花满枝头。阳光在她的周身渗漏进来,便似烟云出岫,天宫仙子度云而来。
朱翊钧从床上放下脚,正想沾地,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即刻又将脚收回到了床上。
怿心听见动静回身走过来,拿起放置在榻边的明黄色靴子,“陛下,臣妾替您穿上。”
朱翊钧却是十分抗拒,冷声道:“朕不想穿。”
“只当是试一试,若是还似昨日那般走路不稳当,臣妾愿意请罪。”
怿心这般劝慰,朱翊钧才算是同意了,容得怿心替他穿上靴子,这才扶着她的手站起来。
试探着走了两步,竟是意外地发现走路当真不似昨日那般不稳,直如从前一般顺当。
朱翊钧总算高兴了些,“怿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右脚鞋底垫高一些便好了。”怿心一壁替朱翊钧披上外裳,一壁笑道,“陛下操持国家大事,自然不懂得在这些小事之上留心,那便只好由臣妾替陛下留心了。”
朱翊钧握住怿心替他系结的手,“你知道吗?每每见到朕,皇后总是正襟危坐,恪守良妇风范;恭妃则絮絮叨叨,含沙射影;德嫔温婉有余,却也平淡;只有你不一样,她们有的你都有,她们没有的,朕在你身上永远也找不完。”
怿心含笑,“那就看钧郎此生,能找到多少了。”
朱翊钧极速地穿戴好,拉着怿心的手便走出了翊坤宫,一路匆匆行于宫道之上,只道:“朕带你去个地方。”
怿心几乎要被他带着跑了起来,气喘吁吁道:“你慢一点儿,我跟不上了。”
朱翊钧忽然停下步子,看着怿心思忖了半晌,突然弯下了腰,“那朕背你去。”
怿心啼笑皆非,朝着朱翊钧的腰间便拍了一记,看看来往的宫人道:“这样多的人在,陛下也不怕被人议论。”
她重新牵过朱翊钧的手,与他并肩同行。
后面却是陈矩一路小跑奔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的奏折,一下子拦在了朱翊钧面前,禀道:“陛下,南北二京共有数十位大人上书急奏,烦请陛下审视批阅。”
不用看朱翊钧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不是请他宽恕姜应麟,便是要他废了怿心的皇贵妃之位。
看着陈矩手中倚叠如山的奏折,朱翊钧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极端的厌恶之情,他恨道:“陈矩,你给朕记住了,往后凡是这些事情的折子尽数留中不发,再不必拿到朕面前来碍眼。”
朱翊钧赶了陈矩下去,一路匆匆带着怿心穿过琼楼玉宇,终是在一座殿前停下。
怿心昂首去看那高悬正中的蓝底金字匾额,低低念了出来:“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是宫中供奉道教之地,是大明朱氏皇家的御用道观。
步入大高玄殿之时,朱翊钧便朝着随行的崔文升吩咐,“即刻去备好纸笔。”
他带着怿心一同跪于三清上神前的蒲团之上,伸手朝着神明起誓:“我朱翊钧对天起誓,此生此世,要与郑怿心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相离。”
怿心轻晃了晃朱翊钧的手臂,提醒他:“陛下,只有皇……”
不知怎的,接下来的话,在触及到朱翊钧热切而真挚目光的那一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陛下,笔墨备好了。”
崔文升指挥着两个太监抬了一张小书案进来搁在殿中,又很快退了出去。
朱翊钧提笔便写,行云流水便如不经思考一般,急急书就,从袖中取出一枚朱印,毫不犹豫便落了印。
怿心一看登时大惊,几个字像是灼热的红炭一般,强烈炙烤着怿心的眼睛。
“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