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济猫着腰,回道:“陈矩公公说,原本皇上预备召幸郑皇贵妃,然则皇贵妃娘娘正值好时候,不好侍寝,便随口指了油壁车去接钟粹宫的许德妃。”
李德嫔搁下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掌,她唤银屏,“去给春芨装扮好,叫她好好预备着。”
待得银屏带了春芨,赵济这才不解道:“娘娘,今儿皇上召寝许德妃,春芨如何去得?”
“本宫说她去得,她便去得。”
“可那春芨是在郑皇贵妃处碰了壁的,可见郑皇贵妃并不欲其为妃,娘娘这样做,岂非是与郑皇贵妃的意愿背道而驰么?”赵济善意提醒,“娘娘,此事咱们要不要知会郑皇贵妃一声再做定夺?”
“赵济,你不明白,郑皇贵妃素来聪慧,我不信她不清楚春芨为妃的好处,只是她心里在乎皇上,不愿做这样的事情。既然她不愿做,那只有我来做了。”
李德嫔跨出殿外,扬声唤道,“金月!”
金月本在廊下烧水烹茶,听见李德嫔呼唤,赶忙搁下扇子小跑着过来,笑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李德嫔看着天边通红的火烧云,含笑道:“陪我去趟永宁宫。”
“永宁宫……”金月思索着,惊疑道,“娘娘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望周端嫔了?”
“到底是一同入宫的交情,总该去叙叙旧,如今想来当年她比郑皇贵妃还风光些,是我们一同册封的九嫔之首。”
彼时,周端嫔正坐在永宁宫的院子里,看着侍女芷云将一坛腌渍的梅子埋在树下,芷云培好土,笑着道:“过些日子便好吃了。”
芷云站起来,正欲再说话,却见宫门口站着两个人,她愣了愣,这才福了福身,“德嫔娘娘万安。”
李德嫔笑着走进去,正好对上周端嫔不屑的眼神。
“李德嫔?”周端嫔虽不得朱翊钧宠爱,然则横然四溢的傲气是与生俱来不会消散的,“什么风把你刮到我这永宁宫来了?”
李德嫔在周端嫔身边坐下,笑道:“我这样的人,身无帝宠,也没有孩子,长日无聊,便想着来四处走一走。”
周端嫔的手指敲在桌面之上,冷声冷气道:“这话说得虚伪,论宠爱,你是仅次于郑皇贵妃的,论孩子,你好歹有过仙居公主,又何必过来装腔作势?”
周端嫔说话总是带着刺,饶是李德嫔的温婉性子,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扎得慌。
她撑一撑面上的笑容,“我不过是沾了郑皇贵妃的光,若不是她的照拂,在这紫禁城里,怕是也难立足。”
周端嫔的面色开始有些发白,话里难掩颓然之气,她眉头紧锁,“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和郑怿心,可你与她之间数年如一日的姐妹情谊,却叫我不得不羡慕。”
李德嫔看着自己袖口绣着的雪白木芙蓉,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说,“你与许德妃不也是情深意重?况且,你们俩是表姐妹,论起血亲,倒是比我与郑皇贵妃更近一层。”
“血亲?”周端嫔不屑,“算个什么呢?如今人家是德妃娘娘,哪里还看得到我这个小小的端嫔?”
李德嫔只是略坐了坐,便起身要告辞,“听崔文升说,今儿皇上在乾清宫召你侍寝,想来快到时候了,我便不叨扰你预备了。”
“什么?”周端嫔意外不已,“皇上今日召寝于我?”
李德嫔露出讶异的表情,“乾清宫还不曾来人通知么?”她抬眼望了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疑道,“快到时候了。”
话音甫落,便瞧见永宁宫门外,崔文升带着一行宫女太监,牵着一辆油壁车过来。
若然不是朱翊钧亲自摘下东西十二宫前的灯笼亲往妃嫔宫室临幸,那便是遣了罩着织锦轿衣的油壁车过来,接了人往乾清宫去,是为召寝。
周端嫔心下惊喜,即刻便跨出了宫门,朝着崔文升唤道:“崔公公!”
崔文升叫车驾停下,向着周端嫔规规矩矩打了个千儿,“奴婢给端嫔娘娘请安。”
周端嫔正了正发鬓之上的步摇,难掩面上的喜色,一手提起裙子,一手伸给崔文升,便要跨上油壁车,开怀道:“走吧。”
崔文升有些愣神,张口结舌问道:“去哪儿?”
周端嫔不觉皱起了眉头,“还能去哪儿?这是皇上召寝的油壁车么,自然是去乾清宫了。”
崔文升正要解释,却见李德嫔款款走来站在周端嫔身边。
她看着崔文升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轻声道:“崔公公糊涂了,这车不是来接周端嫔的么?”
崔文升是何其乖觉的一个人,见李德嫔话中隐有深意,又素知其与怿心的交情,便即刻会心恍然一笑,朗然道:“回两位娘娘的话,这车……原本是要来永宁宫接端嫔娘娘的,只是后来皇上改了主意,叫奴婢改道钟粹宫,去接了德妃娘娘往乾清宫去。”
李德嫔转头便见周端嫔的面色变了又变,笑意像是冬日的霜花一般凝在了嘴角。
周端嫔提着裙子的手渐渐放了下来,脸也逐渐拉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会忽然改了主意?”
“这个……”崔文升显得有些为难,“皇上的圣意,奴婢着实不敢妄加揣测。”
许拂云,好一个许拂云!
朱翊钧这样长远的时间才想起她的永宁宫一次,竟然还被她这个亲表妹给搅黄了!
依她的心性,如何能够咽下这一口气?
周端嫔登时怒从心头起,甩开袍袖便疾步奔向了北边儿的钟粹宫。
她怒火盈天,闯进殿中不由分说便抓起了桌上茶盏,一杯茶兜头兜脸便泼在了许德妃脸上。
滚热的茶水泼在面上,当即便是钻心的疼,许德妃捂着脸,错愕地看向盛怒的周端嫔,“表姐,你这是干什么?”
周端嫔拉开许德妃的手,照着她红肿的面颊抬手便是一耳光,“许拂云,你真是越来越忘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连我的恩宠都要抢夺!”
周端嫔攥起许德妃的双手,一把将她推到了地上,“你配吗?许拂云,皇上的油壁车,你配坐上去吗!”
许德妃撑着地面站起来,冷笑着抹去自己面上淋漓的茶水,“配不配不是表姐说了算,是皇上说了算,既然车来了,本宫便要前往乾清宫侍寝,端嫔还是莫要挡住本宫的去路。”
一口一个本宫,听在周端嫔耳朵里着实刺耳得很,她岂能容许许德妃以名位之事来压自己?
周端嫔当下怒气更甚,牢牢控住了许德妃,恨声道:“许拂云,我告诉你,今儿我去不了乾清宫,你也别想跨出钟粹宫一步。”
“周端嫔,你放肆!”许德妃厉声呵斥,想要挣脱周端嫔的手,无奈周端嫔力气极大,许德妃再想如何挣脱也无济于事。
周端嫔朗朗一笑,“你是头一回知道我放肆么?想用德妃的身份来压我,也要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当初的郑皇贵妃为德妃时,我都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过,更何况你这个继任的德妃?”
她的口气越发鄙夷不屑起来,“要不是因为你费尽心机讨好郑皇贵妃,你以为皇上能施舍你这个位置?”
许德妃的眼睛里映着灼热的烛火,她看着周端嫔讥讽一笑,“那你呢?若非因为当初的张居正与冯保,你以为你能坐上端嫔的位置?你我不过大同小异,又何必互相挖苦?”
周端嫔狠狠啐了一口,“休得拿我同你比,你不配!”她心头蓦地一凉,“你永远也比不上蕊寒,你不配当我周曼吟的妹妹。”
周端嫔与许德妃,便这般相顾两厌地一直在钟粹宫坐着,坐到红烛滴泪尽,月上中天时。
因为崔文升带领的油壁车也迟迟没有来到钟粹宫,许德妃自也无法离开。
而此刻的乾清宫中,春芨已然伺候过朱翊钧,心愿得偿成为了天子的女人。
朱翊钧并不容许多少人能在乾清宫过夜,除却怿心之外,几乎没有旁人能够在乾清宫留到天亮。
春芨,自然不会是第二个怿心。
劳累过的朱翊钧侧身躺在龙榻之上,他今日喝了些酒,身上挺燥的,半睁开眼望去,光影重重之下,一个晃神间,开口便是朦朦胧胧地唤,“怿心,过来。”
春芨的妆容打扮与怿心极为相似,这是李德嫔特地吩咐的。
听见朱翊钧的声音,春芨想要凑近,却分明听见他叫的是郑皇贵妃的名字,一时间便有些进退两难,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翊钧等了片刻,发现怿心不似往常一般过来,这才清醒了意识坐起身,打量着春芨看了看,终是恍然回神。
他也不在乎侍寝的怎么不是许德妃,只伸出手指着春芨问:“你叫什么?”
春芨向着朱翊钧跪下,“奴婢春芨,”她眉心微动,想了想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奴婢……姓王。”
“陈矩。”朱翊钧按着太阳穴,对着撩起帘子进来的陈矩随口说道,“王宫嫱册才人,住处……你看着办,再有,召郑皇贵妃即刻入乾清宫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