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别的事情了。
她只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和暖的春光透过窗户照在李德嫔身上，而李德嫔却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
那是积压了两年的痛，轩姞死的时候她平静无澜，却在轩嫄死的这时候彻底爆发。
那一刻，怿心觉得，再浓烈的阳光也温暖不了失去轩姞的李桑若了。
一连几日，怿心都长久地留在长春宫陪伴李德嫔。
云梦公主朱轩嫄头七刚过的那一日傍晚，怿心与白苓刚从长春宫出来，远远地便看见秋棠牵着一个男孩子走了过来。
秋棠向着怿心施礼，婉言回道：“皇贵妃娘娘，近日恭妃娘娘心神恍惚，照顾大皇子已是力不从心，无暇再顾及杨小公子，只得交还给您了让小公子随三皇子伴读。”
秋棠带来的男孩子，便是怿心的小表弟杨春元，之前被朱翊钧指去给常洛当伴读的。
“三弟弟年纪还小，还不曾开蒙，不如给我伴读吧。”
身后是大公主轩媖与平娘缓缓走过来，轩媖不过六岁的年纪，却在母亲王皇后的教导之下，自幼便有端方大雅的仪态，无时无刻都不失嫡长公主的身份。
杨春元与轩媖同岁，若说给轩媖当伴读，倒也是相当合适的。
怿心摸着轩媖的脑袋，含笑道：“大公主，若你要春元伴读，这事儿得皇后娘娘同意才是，郑母妃做不得主。”
“媖儿会去求得父皇与母后同意的。”轩媖向怿心行了个礼，拉过杨春元的手笑道，“郑母妃，媖儿先行告退了。”
平娘手里提着个食盒，亦步亦趋跟在轩媖身后，一股药味儿便透过食盒钻进了怿心鼻子里。
怿心不由得多看了平娘一眼，却见平娘的视线也正好望过来，她又即刻避开了。
待得平娘走远，怿心才问白苓：“皇后在喝药？身体不好么？”
白苓摇摇头，“娘娘不记得了么？奴婢曾和娘娘说过，皇后娘娘这些年一直在太医院暗中求子，坐胎汤药也是不离口的。”
怿心跨进翊坤宫的大门，失笑道：“我想起来了，只是这么久了，皇后还在喝药？皇后娘娘这样想要为皇上生下嫡子？”
白苓笑道，“原本就是想的，自从咱们三皇子出生之后，便更想了。”
“这话怎么说？”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听张明说起，朝臣总是时不时向皇上提及册立大皇子为太子一事，皇上不肯依从，便以皇后尚且年轻，未来或能诞下嫡子为由推托。毕竟此刻若立了皇长子，来日若有了嫡子事情便不好收拾，如此这才将立太子一事抵了回去。自此以后，皇后娘娘暗中服药的次数，便愈加频繁了。”
这些事情不好放到台面上说，怿心心里清楚，便不去多置喙了，只略点了点头，也就揭了过去。
轩嫄起灵入葬金山的那一日，王恭妃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坐在景阳宫正殿的墙角下。
她忘不掉那一天轩嫄在她怀里不断呕血的模样，只要一闭上眼睛，那样粘稠鲜红的血液便会尽数出现在她的眼前。
殿门被一双粗实的手推开，一双黑色长靴缓缓踏了进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风霜气息，一点点靠近她，在她面前三步的距离站定，轻轻唤她：“零露。”
她知道的，来的人不是朱翊钧。
自轩嫄死后，朱翊钧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他更加不曾这样叫她的名字，或许，朱翊钧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王恭妃昂起头，看着眼前朦胧的面庞，笑得凄然，“何玄枫，我是不是很可笑？我费尽心机，想要给常洛最好的，最终却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何玄枫蹲下身子，伸出手替王恭妃拭去面颊上肆虐的泪水。
王恭妃没有避开，任由何玄枫的手在自己面上滑动，她眼里仍旧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小时候，后娘天天打我，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根，身上的淤青便没有好过，当时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过这世上最好的日子，我要给我的孩子最好的，不让他们像我一样，被别人践踏欺负……”她哽咽着，喉头又苦又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何玄枫的手很粗糙，有些扎脸，声音却是细腻温和的，“零露，你还有常洛，还有我，我会一直在景阳宫陪着你。”
王零露委然垂泪，“我是恭妃，是皇上的人，是皇长子的母亲，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对我？”
何玄枫柔和一笑，便似三月春风散入王恭妃的心口，“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是王零露，就足够了。”
王恭妃看着何玄枫认真的模样，良久，终于破涕一笑。
或许当初飞上枝头的执念便是错的，若然她嫁的人是何玄枫，如今的境遇当是完全不同的罢。
只是这样的路，当初一旦择定，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何玄枫陪了王恭妃许久，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殿门，细观左右无人，闪身走了出来。
谁知不过走了几步，斜刺里春芨便闪了出来，生生将何玄枫一个大男人唬了一跳，他惊道：“春芨，你怎么在这里？”
春芨拉过何玄枫的手，眼含热泪，“何大哥，我求你带我出宫去，带我走。”
何玄枫不明所以，“什么？”
春芨撩起自己的衣袖，给何玄枫看自己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些伤痕都是王恭妃所赐，自轩嫄死后，王恭妃时哀时怒，哀时泣涕涟涟，魂不守舍，怒时大发雷霆，泄愤春芨。
忍到今日，春芨已然忍无可忍，再在景阳宫待下去，怕是自己的一条命便要折在这里了。
何玄枫虽是有些不忍，但是要让他带她走，着实是强人所难了，便劝慰道：“春芨，你该值得更好的人的，着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不值得的。”
春芨心头一凉，却忍不住反驳，“那么你呢？你日夜留守景阳宫，为了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人，值得吗？”
何玄枫走出两步，背对着春芨，“我和你不一样，她和你……也不一样。”
春芨苦笑着，“你宁肯守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也不愿惜取眼前之人么？”
何玄枫轻声唏嘘，“春芨，你是好姑娘，你当有个好归宿，只是你的归宿，不会是我。”
春芨跨出几大步，牢牢盯着何玄枫低沉着的一双眸子看，“何玄枫，我不要再被恭妃娘娘打骂侮辱，终有一日，我要你像守着恭妃娘娘一般守着我！”
数日之后的翊坤宫中，怿心正慵懒地靠在背靠之上，细滑的两指夹着甜白茶盖，一下下轻刮着眼前的一杯碧螺春茶。
甜白釉细腻温润，几乎可以映出怿心美艳的面容来，她蛾眉微蹙，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你再说一遍？”
春芨此刻正俯首贴地，背心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显得极为谦和恭顺，“奴婢请皇贵妃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让奴婢能够侍奉皇上。”
怿心“啪”一声合上茶盖，笑中却是听不出喜怒，“你是景阳宫的人，你要侍奉皇上，自去求你的主子便是，来翊坤宫做什么？”
春芨微微咬唇，“当初常顺妃便是受了皇贵妃娘娘的提点，得以侍奉皇上，奴婢相信皇贵妃娘娘一定能够帮助奴婢。”
白苓本侍立在怿心身旁，听得春芨提起常顺妃，着实是再难忍耐，可笑道：“春芨，你约莫是疯魔了，且不说你的事情与皇贵妃娘娘无关，再者，你也看到了常顺妃如今凄怆一人独守南宫废苑的下场，你也想要步她的后尘么？”
春芨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白苓的话恍若未觉，坚定道：“求皇贵妃娘娘提拔，奴婢往后愿对皇贵妃娘娘马首是瞻。”
怿心自问不是个心怀宽广的人，要她亲手往朱翊钧的龙榻之上送人上去，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本宫只管翊坤宫中的人和事，至于景阳宫的，本宫鞭长莫及。”怿心重新捧过甜白茶盏在手，便再不去理会春芨了。
白苓拉了春芨起身，便将她请出了门外。
热茶氤氲着雾气在怿心面前萦绕，她的面容掩映在其中，幽幽远远的极不真切。
其实怿心早就知道春芨的心思，崔文升一早便来回禀过怿心，说是春芨这些日子常到乾清宫外走动，暗中求请陈矩等人相助。
陈矩自不必说，没有怿心的首肯，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至于常云，白檀之事以后，他也再不敢沾染上这样的事情。
怿心斜斜靠在榻上，“当真奇怪，不知这恭妃与春芨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倒像是成了冤家了。”
白苓恨恨蹬着春芨离开的方向，“左不过是与白檀一样，也生了背主忘恩的心了，这才招了恭妃娘娘的嫌。”
“或许吧。”怿心看着不断从盏中翻涌而出的白色雾气，幽幽笑着。
长春宫中，李德嫔正看着面前的一只白皮鹦鹉，伸手喂给它瓜子。
赵济匆匆进门，站在了立于长春宫殿内的春芨身后。
李德嫔的眼风扫过春芨，即刻问赵济：“可打听出来了，皇上今儿准备让谁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