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芨不停地摇着头，“娘娘，太医说了，这些药量正好能救大皇子与四公主，若是奴婢喝了这一杯，就不够救两个孩子了！”
王恭妃头脑发热。一时间钻进了牛角尖，如何也出不来。
她的嘴角在颤抖，“你不喝，是因为你知道这里是毒药是不是？你和郑皇贵妃串通好了，来害死我的常洛与轩嫄是不是？”
春芨哭笑不得，“这不是毒药！是救命的良药！”
“那你为什么不敢喝？”王恭妃死死攥着春芨的手，一副要将药灌进去的架势，“你在心虚什么？！”
她一把抓住了春芨的头发，“小贱人，都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春芨被迫昂起头，看着王恭妃红着双眼侮辱她一片好心的这一刻，春芨终是对眼前这个主子彻底绝望了。
春芨妥协，“好，我喝，我喝给你看。”
春芨抬起王恭妃的手腕子，直接就着她的手将一碗药水饮尽。
片刻之后，春芨没有任何毒发的模样，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渍，讥诮道：“娘娘，这下您满意了吗？”
王恭妃心头大喜，口中喃喃念叨着，“是真的，是真的！”
她重新将一盒子药粉给到张明手里，眼里满含着希望，“快，张明，快给皇子和公主服下。”
张明拿着那一盒七叶一枝花的药粉，苦笑着跪地道：“恭妃娘娘……奴婢无能……”
“药已经在这儿了，你无能什么？赶紧拿着药去治好洛儿与嫄儿的病。”
张明十分无奈，“娘娘，刚才您给春芨姑娘喝下了一半儿的药，如今剩下的药量，不足以将皇子与公主都救回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撩袍跨过门槛，朝着张明质问。
“陛下！郑皇贵妃万安！”张明跪在地上转过身，诚惶诚恐，“方才恭妃娘娘认为此药粉是郑皇贵妃送来的毒药，故而逼迫春芨姑娘以身试药，致使平白消耗了一半儿的药量，故而剩余药量只够救大皇子与四公主其中一个。”
王恭妃一下子瘫坐在地，她朝着春芨爬过去，狠狠摇晃着她，“春芨，你把药给我吐出来，你把药还给我！”
“你够了！”朱翊钧一把拎起王恭妃将她扔开，王恭妃摔出去的时候撞在圆桌上，桌上的水壶受到震颤掉落，滚热的水从壶口泼出来，尽数洒到了王恭妃的双眼之上。
她惊声尖叫，捂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疼得钻心。
眼前漆黑一片，王恭妃凭着印象朝着朱翊钧站着的方向叩首，“陛下，你救一救我们的孩子，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朱翊钧恨声道：“给孩子毒药的究竟是皇贵妃，还是你这个愚不可及的母亲？”
朱翊钧越说越恼，抬脚就要踹眼前的女人，幸而怿心将他一把拉住，劝道：“陛下息怒，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救治两个孩子，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朱翊钧笑得凄凉，眼里满是比以往都要浓重的戾气，“恭妃，你听到了，如今的药量只够救一个孩子，是常洛，还是轩嫄，你自己选。”
“陛下……”怿心想说些什么，即便口舌伶俐如她，此刻却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只能紧紧握着朱翊钧再度冰凉下来的手。
那冰凉的感觉自掌心一直传到胸口，直冷到怿心心里去。
看着地上像是失了心的王恭妃，怿心总不免设身处地去替王恭妃想，若是今日是要她在在常洵与轩姝之间做抉择……
不，她着实不敢往下想了。
有时候，有选择要比没有选择痛苦得多。
怿心却也不免恼恨王恭妃，弄到如此境地，着实也不能不说是她自作自受。
王恭妃的眼睛很疼，疼到殿内暖暗的光线都叫她的双眼灼烫难耐。
春芨剧烈咳嗽了两声，双手撑在地上急道：“娘娘，您再不做决定，两个孩子都会死的。”
王恭妃的视线向着景阳宫门外望去，门口滴水檐下，何玄枫正侧身立着。
殿内的灯光照出去，廊下一片黑白分明。
何玄枫便站在那黑暗与光亮的交界处，看着一坎之隔的殿内一颗心碎成齑粉的王零露。
他很想走进去扶起她，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让她不必这般无助孤独。
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与她维持着三丈远的距离，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痛彻心扉，看着她去做这个世上最残忍的决定。
或许这三丈远的距离，已经遥远到这辈子都无法跨越，里头隔着沧海桑田的时空变换。
她不再是当初的宫女零露，他与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王恭妃通体生出无限的寒意来，冷得她瑟瑟颤抖。
床上的两个孩子突然开始抽搐起来，怿心着实不忍去看，只好侧过身，将自己的半个身子藏在了朱翊钧身后。
看着他身上衣袍上绣着的腾云金龙，怿心竟觉得眼前的朱翊钧，正如这衣上金龙，看着栩栩如生凌空腾飞，实则到底也不过只是衣上刺绣，无奈至极。
王恭妃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看着两个在鬼门关徘徊的孩子，心像是在油锅之中狠狠煎熬。
她仰起头，肆虐的眼泪便顺着她的眼角涟涟落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老天爷，你拿我的命走，你用我的命换嫄儿的命啊……”
轩嫄不过三岁不到的年纪，比常洛还小两岁，身体瘦弱，毒性的侵害在她身上便表现得越发明显。
轩嫄开始呛咳，樱桃小口之内溅出血沫子来，身上的震颤也愈发开始猛烈。
张明跪在王恭妃面前，“恭妃娘娘，再不用药就来不及了，娘娘！”
“啊！”王恭妃凄厉呼号一声，她抱起轩嫄在怀中，连连退了好几步，直到靠到墙边才停下，“嫄儿，我的嫄儿……”
张明早已准备好了加了药粉的汤药，见状便即刻将汤药奉到了王恭妃身边，急切道：“恭妃娘娘，快给四公主喝下汤药。”
王恭妃紧紧搂着轩嫄，却是摇着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大皇子，颓然阖目：“救常洛。”
张明明显一愣，很快回过神来，端着药碗就给依旧躺在床上的常洛灌了下去。
轩嫄呕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身上的抽搐症状也越发严重。
王恭妃自欺欺人地死死抱住轩嫄，好像这样，就能够假装感觉不到她的抽搐。
可胸口温热粘腻的感觉越来越深重，叫她避也避不开来。
轩嫄的血大口大口呕在王恭妃胸前，在她湖蓝色的禙子之上开出一朵朵浓烈毒辣的鲜红花朵。
渐渐的，轩嫄的抽搐开始小了，也不再吐血，她在王恭妃怀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那是永恒的安静。
风生帘动，激得王恭妃起了一身细密的粒子。
她缓缓低下头，便能见到轩嫄紧闭着眼睛的侧脸。
她睡着了，一如往常地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起初，轩嫄的出生叫王恭妃惊喜，因为她觉得朱翊钧极爱女儿，他对轩姝的疼爱叫她眼红。
她总以为，自己有了轩嫄，朱翊钧对自己也当一改往昔的冷淡漠然，却不想这一切，只是自己多心。
后来她便渐渐想得开了，常洛也好，轩嫄也好，都是她王零露的亲生骨肉。
朱翊钧不在乎他们，她却不能不好好待他们，她要竭尽全力为她的孩子谋取最好的一切。
王恭妃抱着轩嫄，顺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她想啊，轩嫄一定会醒的，轩嫄一定会醒过来缠着她，用她怯生生的模样恳求她，“母妃，嫄儿想要麦芽糖。”
可再也不会有了。
按照惯例，四公主轩嫄的灵柩被安放在了英华殿，朱翊钧册了轩嫄为云梦公主，与先前夭亡的仙居公主轩姞，邠哀王常漵一同葬在金山。
长春宫里的李德嫔，在听到轩嫄死讯的那一刻，抓着金月的手狂笑不止，“金月，你看啊，报应来了，王恭妃的报应来了，四公主死了，她死了！”
李德嫔的样子叫金月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得喃喃：“娘娘？”
李德嫔真是高兴啊，听着远处哀乐飘飘渺渺地过来，她不停地笑着，笑得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子来都停不下来。
“你听，这样的哀乐多好听，就和姞儿死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她将自己的眼泪定义为喜极而泣，她太想要朱轩嫄死了，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怿心推开门走进来，李德嫔迫不及待要与怿心分享她现在的喜悦，“怿心，四公主死了，她死了，你高不高兴？我太开心了，我……”
怿心怔怔望着李德嫔，沉淀下眼中的心疼之意，“你真的高兴吗？”
李德嫔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姞儿路上有伴儿了，我自然高兴。”
怿心拥住李德嫔，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微凉的身体，“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
李德嫔攥着怿心背后的衣裳，“我没有不好受的，我心里高兴极了，怿心……”
她这样说着，可话里的尾音却依旧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她的话和她的身体一起在发抖。
终于，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一点儿都没有不好受，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