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端嫔的眉心拧在了一起,“恭妃娘娘,你中邪了吧?胡说八道什么?”
王恭妃紧紧搂住常洛,似乎一松手,常洛就会被眼前的怿心吃掉一般。
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丈夫不爱她,何玄枫没了,轩嫄也没了。
她只有一个常洛,没有人能够伤害她的常洛。
她的眸光坚毅起来,稳声指认:“陛下!就是她!恐吓臣妾与常洛的女鬼就是她!”
“啪”的一声脆响,王恭妃头顶就被狠狠拍了一记。
王恭妃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脑袋,还不曾反应过来,便听见常洵稚嫩的声音,难掩其中的愤慨,“我母妃不是女鬼!”
常洵推开堵在门口的王恭妃走进来,盯着怿心愣了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敬嫔以为常洵是被怿心如今可怖的面容吓到了,心里暗自冷笑,蹲下身子便想揽过常洵安慰。
谁知李敬嫔刚伸出手,还不曾碰到常洵,常洵已经朝着怿心扑了过去,抱着怿心的腿昂起头一跳一跳的,哭着请求,“母妃抱洵儿,母妃抱洵儿。”
怿心的眼泪瞬时便落了下来,抱起她唯一的儿子在怀里,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亲着他的小脸,柔声问他:“母妃现在这个样子,洵儿不害怕吗?”
“洵儿怕。”常洵紧紧搂着怿心的脖子,“可是洵儿一想到是母妃,洵儿就不怕了。”
怿心轻轻拍着常洵的背,说着一个母亲最衷心的祈愿,“洵儿,生辰快乐。”
常洵这才笑了,靠着怿心怀里,扭过头,看着王恭妃又说了一遍:“我母妃不是女鬼!”
王恭妃指着地上的那些东西,惊惧道:“那为何,这些东西会出现在南宫?”
李德嫔走进来,捡起地上的那些玩意儿,嗤笑道:“郑皇贵妃穿着这个东西去扮鬼吓你?她是生了翅膀,还是能够穿墙而过?难道这南宫的守卫都是死的吗?”
她将那些东西扔到王恭妃面前,“你看到的,到底是郑皇贵妃的脸,还是你女儿云梦公主的脸?怕不是轩嫄黄泉路上寂寞难耐,所以想回来找你这个母妃罢?”
“你别说了!”王恭妃惊声,“那不是轩嫄,不是轩嫄……是她装鬼来吓我,是你们俩联合起来来吓我!”
“你住口!”朱翊钧朝着王恭妃冷喝,“你是嫌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舒心是不是?非要寻些事端来?都给朕出去!”
最后一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待得旁人尽数退散,李敬嫔偷偷瞪了怿心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怿心便将常洵交回李德嫔手中,递过一个感激的笑意,这才看着她先行出了门。
终于,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朱翊钧轻捧起怿心的下颌,去看她此时已然毁坏的容貌。
怿心拂去朱翊钧的手,别过头,闭上眼睛道:“陛下,请您不要这样看着臣妾,臣妾如今的模样,怕会有污圣目。”
腰上忽然受力,她整个身子便像是轻盈的梅花笺,被人毫不费劲便带入了怀中。
朱翊钧的唇贴在怿心耳廓,低语道:“回来吧,回到朕身边来,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怿心……”
“何必如此?”怿心掰开朱翊钧的手,含笑道,“您是大明至圣,坐拥天下美人,何必要我这样一个南宫里毁了容貌的旧人?”
她的眸心微动,“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旧人。”
“朕知道你恨朕,你怨朕,甚至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朕。可你看见常洵了吗?你进南宫之前说,常洵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难道你也忍心放任常洵不管么?”
他重新拥住怿心,恳切道,“常洵很想你,朕也很想你。”
“常洵如今很好,臣妾看得出来,德嫔将常洵照顾得极好,有她在常洵身边,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朱翊钧有些激动,“你可知道常洵有多想你?你可知道常洵常常站在翊坤门外,看着上头的竖匾发呆?他的性子你最了解,他不愿意将话说出来,都藏在心里头。他今日才满四岁,你此番,是要叫他往后便没了亲娘疼爱么?”
“陛下,请你不要用常洵来逼我。”怿心回身推开朱翊钧,“常洵无错,黄口小儿罢了,他不该成为你激我回去的工具。”
“你的心思,还是和从前一般清明。”朱翊钧垂下眼眸,颓然丧气道,“怿心,请你告诉朕,朕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朕,才能解了你心底的恨与怨?”
怿心笑了,“这一年来的种种,我连想都不敢去回想,难道陛下以为,三言两语,臣妾便能忘却前尘旧事,像万历十年的那个郑怿心一般,毫无顾忌地留在你身边?你当我没有心么?”
她忽然就怒了,也不知哪里冒出的火,话越说越激烈,朝着朱翊钧厉声斥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道我多恨轩姝这个名字么?你知道你每次去咸福宫我有多难受么?你知道孩子化作鲜血从我身体里一点点往下落的时候有多痛么?是你亲手杀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你知道……”
她轻轻摇头,薄嗤道,“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美人在怀,你有温香软玉,你还是那个风神朗朗的君王,那个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万历皇帝,少了我,根本无伤大雅。”
怿心的话,叫朱翊钧难堪已极,或许整个大明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敢这般当着面痛骂他。
这般以下犯上的话,朱翊钧却一点儿都无法反驳。
她把他所有的错都罗列在他面前,分毫不留余地。
朱翊钧心中沉痛,“你说这些话,是在贬低自己,贬低朕对你的爱意么?”
“不是贬低,是这些事情之后,我才有的自知之明。”怿心渐渐平静下来,淡笑道,“南宫破败,不该是陛下久留的地方,陛下还是请回罢。”
“好,你不想见到朕,朕走。怿心,翊坤宫会一直空着,等你哪一日愿意回来了,再住进去,朕会一直等你。”
他深深望着怿心,眼里是深刻的眷恋与不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把怿心变成了伤心。”
怿心一个怔忡,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
她擦去眸中泪意,视线重归清晰的时候,朱翊钧已经依照她的意思,离开了南宫,心底有说不清楚的怅然。
王恭妃深夜见鬼这件事,到底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因为事涉怿心,朱翊钧便不想深究,他不想再叫怿心陷入麻烦。
也不过是草草安慰了王恭妃与常洛几句,这事儿,便也算揭了过去。
纵使李敬嫔心有忿忿,深恨自己的一片绸缪付之东流,但瞧着朱翊钧这般在意怿心的模样,她也不敢再生出什么是非来针对怿心。
自周端嫔愿意自行推宫过血以救治怿心的脸之后,二人的关系便开始渐渐有了微妙的转变。
周端嫔也是至此方知,那不过是沈令誉的试探之计,实则是不存在的。
南宫本就是废宫,多年未得修缮,入了春天之后,春雨绵绵,周端嫔所住的原先常顺妃的屋子便开始有些漏水了。
怿心见状,便叫周端嫔搬回了自己屋子,四人同住。
哪知搬回来不过四五日,因着前些日子都不曾有过大雨,一时间怿心的屋子倒也不曾察觉屋漏。
只是终究还是兜不住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将这屋子的破败展露了个淋漓尽致。
连绵不断的雨水顺着瓦片之间的缝隙漏下来,滴得满屋子都是湿淋淋的。
更糟心的就是,正对这炕上的房顶处,漏雨最是厉害,采霜慌了慌张地将一条被子搂在怀里,愁苦道:“咱们只有这一条被子,若是再给这雨淋坏了,晚上可还怎么睡觉呢?”
周端嫔从另一边的炕上起来,趿拉着一双绣鞋走过来,脚底被雨水一滑,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怿心惊呼着去搀扶她,“天黑,又漏雨,你还是小心着些的好。”
周端嫔揉着自己的腰臀站起来,指着自己的炕,“我那里倒是没有漏雨,你们俩去我那儿,这里漏成这个德行,像瀑布似的,你们怎么睡?”
她忍不住皱着眉头抱怨,“我周曼吟什么时候住过这样破的屋子?”
怿心愧疚道:“是我连累了你。”
周端嫔摆摆手,“你别这样说,是我自己要跟你来的。”
怿心看着周端嫔,想起从前与她水火不容的情形,心里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她凄然一笑,“你看,这红墙碧瓦的紫禁城,改变了多少人?和我们初入宫当淑女,初封九嫔的时候相比,已是又一番天地了。”
漏下的雨水叫怿心的话显得有些虚渺,她忽而有些通透,“这些年的我们,或尽弃前嫌,或反目成仇,或锉磨锐气……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要在这里活得好,就得猜准别人的心思,真是不容易。”
周端嫔苦笑,“所以这宫里的女人,谁都不及你活得好。”
“若我活得好,此刻便不会在这里。”怿心心绪低迷,她活得好,是因为朱翊钧待她好,是因为能有朱翊钧的心,可如今才知君心不过看上去美好,她以为自己抓住的,却不过只是镜花水月。
“你不想出去?”周端嫔侧首相问
“出去又如何?”怿心淡淡道,“他的心不在我这里了,即便我出去,又有何意义?”
周端嫔不以为然,“你是我们九嫔之中第一个封嫔的,是皇上钦点的淑嫔,七年来,他对你的宠爱一点儿都没有少过,我不相信这只是因为你的容貌,否则,那天常洵生辰,皇上不会那么关切你,他对你,一定是用心的。”
怿心不欲多谈朱翊钧,只草草应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走进来一个披着蓑衣斗笠,浑身湿得像水鬼一样的人,“都在这种境地了,你们俩还有心情在这里说这些矫情的话?”
怿心打量着眼前人,讶异道:“沈令誉?你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屋里?”
沈令誉解下身上的蓑衣斗笠,嗤笑道:“怎么?怕我一个大男人深夜来访,会对你们几个女子行不轨之事?”
周端嫔蹙着眉头,“轻浮浪荡!你究竟来干什么?”
“真是好心没好报,我特地过来,就受到你们俩这样的嫌弃与白眼。”
沈令誉指了指放在外面的梯子和一卷油布,“我是怕你们变成南宫里的鱼,所以想来给你们修一修屋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