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沈令誉也不再言语,冒着瓢泼大雨走出了门,摆好梯子就要爬上去。
怿心奔到门边,落在地上的雨水腾起的水雾扑面而来,叫她忍不住伸手去挡。
“沈令誉,即便你要帮我们修屋顶,也把蓑衣穿上,雨这么大,你会淋病的!”
沈令誉两脚踩在梯子上,一手抱着油布,一手抓着梯子边缘,低下头朝着怿心轻蔑地笑,“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穿了蓑衣怎么干活?碍手碍脚的。”
他爬上屋顶,在屋顶之上把一卷油布铺展开,又刻意在怿心所睡的正上方多铺了几层。
沈令誉的话在大雨之中显得格外飘渺,“还漏水吗?”
怿心回身看了看屋子,见方才漏水的地方已经少了很多,漏下来的水也越来越少了,便也仰头高声回他:“已经好了,你快下来吧,这雨是越来越大了。”
沈令誉笑笑,伸手抹了一把全是雨水的脸,这雨已经大到他快要看不见了,只能摸索着去找梯子,再顺着感觉往下爬。
怿心站在门内,水雾已然濡湿了她的鬓发,她看着沈令誉往下爬,提醒道:“你小心点儿。”
沈令誉拿自己的胳膊蹭了蹭脸,用以看清怿心的面容,雨水顺着他的全身淋漓而下,他的话也像今天的雨水一样油滑,“你是不是就是靠着这样,才一举掳获了两个男人的心?”
“不可理喻!”这话说得怿心生气,怿心也不再等他,自己转身走回了房中。
沈令誉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这才继续往下爬,下到倒数第二格的时候,突然脚底一滑,身子一下失去重心,往后栽倒下来。
真是倒霉透了!
身子往下落的时候,沈令誉怨愤地想,以后再管郑怿心的闲事,他就不叫沈令誉!
就在行将落地的一刹那,沈令誉感觉自己的手臂一紧。
很快,那股力量又转到了自己后背上。
即刻便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响起,“沈令誉,这就是你嘴巴不饶人的报应。”
沈令誉稳住身子站在地上,仓皇转过身看着站在滂沱大雨里的怿心。
她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散,蜿蜒曲折地贴在面上和肩背上。
她的的衣衫本就轻薄,被雨水一浸,衣衫便紧紧地贴合到了肌肤之上,将她的身形轮廓展示了个分明。
沈令誉盯着怿心怔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两只手解下自己的外裳便套到了怿心身上。
沈令誉目光闪烁着将她朝门里推,“你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赶紧进去?赶明儿若是病了,又得劳烦我,你们女人事情就是多。”
沈令誉这般,怿心方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的不妥当。
她忙取过自己的衣裳披着,又将沈令誉的衣裳还过,这才对他婉然一笑:“沈令誉,谢谢你。”
沈令誉白了怿心一眼,拿过脱在地上的蓑衣和斗笠穿戴好,“这些日子看你一直愁云惨雾的,原来你还会笑啊。”
“哪有人不会笑?只是有的时候,实在笑不出来而已。”
沈令誉朗然道:“看来我不仅能治你身子上的病,还能对你心里的病有些用处,果真,我沈令誉浑身都是宝。”
夜风忽然灌进来,怿心冷得一个哆嗦,沈令誉看在眼里,便收敛了面上的轻浮之色,“今晚你们几人怕是都受了凉,我明日带几剂姜汤过来。”
这一场大雨,到了次日清晨才停下来,沈令誉起了个大早,熬了四大碗姜汤送去了南宫。
这一去不打紧,竟见怿心满面通红地躺在了炕上,额头烫得像是火炉一般,半张着嘴呼呼出着粗气。
沈令誉当下便有些自责,想着若非是昨天她冒雨出来扶住自己,如今也不会发起高热来了。
正是搭在她的腕上给怿心诊脉的时候,沈令誉见她很不安稳,像是梦见了什么,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手。
沈令誉大惊,忙回头看去,幸亏采霜将他当初的话语当了真,当他真的是诊脉时不准有旁人在,带了周端嫔与芷云都出去,这才未被人瞧见。
怿心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极轻缓地滑落下来,像是她的声音那样轻:“钧郎……”
沈令誉心里莫名厌烦,抽出手来回过身去写方子,开完药方便匆匆回了太医院,正准备去御药房抓药,却见陈矩等在了太医院。
陈矩来送朱翊钧的赏赐,用以嘉奖沈令誉照顾怿心的功劳。
接过赏赐,沈令誉必须得去乾清宫谢恩,他无法拒绝,只好随陈矩前往。
陈矩见沈令誉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沈院判怎么了?这受赏是大喜事,怎么倒像是不高兴?是不是南宫那里有什么不妥当?”
“嗯。”沈令誉忖度着,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不妥当……”
沈令誉到底也没有跟朱翊钧提起怿心淋雨发热的事,他提溜着药走进南宫的时候,怿心刚刚睁开眼睛,已经痊愈的面上还是泛着异样的潮红。
沈令誉把药拿出来,“醒了?正好,吃药!”
怿心的脑袋晕乎乎的,眼睛也模糊,看出去的东西都成了光影,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沈令誉官服的样式,她道:“又麻烦你了。”
“你还知道你麻烦我?”沈令誉冷笑着应了一声,便将手里的药碗递到怿心面前,“把药喝了吧。”
怿心看着沈令誉手中的碗伸出双手,只觉眼前的药碗起起伏伏的,一时竟幻化成无数重重叠叠的画面,在眼前不停晃动着。
怿心的手僵在那里,她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又再次睁开,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次,却依旧没有好转。
沈令誉见怿心的模样不对,心里有些着急,“你怎么了?”
眼前忽然一黑,连方才的光影也没了。黑暗催生出无数的恐惧,将怿心瘦弱的身子团团围住,怿心的手一抽,便挥落了沈令誉手里的药碗,一碗药尽数翻在了被子上。
怿心也顾不得身上的灼烫,挥舞着双手便要去抓,她要抓住点儿什么,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死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里。
直到她抓住了沈令誉的手臂,她惊慌失措的情绪才能稍稍平复两分,她攥着沈令誉的衣袖,一时间心思都错乱了,颤颤道:“钧郎……我看不见了……”
沈令誉忙伸出手在怿心面前挥了挥,见她目光呆滞毫无反应,沈令誉已是顾不得主仆之别,伸手便覆上了怿心的额头,烫手得紧,竟是烧得比方才更厉害了。
“钧郎……我是不是变成瞎子了?”
沈令誉眉头深锁,他甩开怿心的手,喝道:“我是沈令誉!”
采霜与周端嫔在门外听得动静不对,忙推门进来奔到了怿心身边。
采霜伸手揽住怿心,“娘娘,您怎么了?”
“烧得太厉害,一时间失明了。”
采霜一双大眼睛写满了不相信,“只是发烧而已,娘娘怎么会失明?沈院判,你是不是李敬嫔的人,你是不是她派来害我家娘娘的?”
沈令誉狠狠瞪了采霜一眼,“我要是想害她,这些日子来她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怿心无力地靠在采霜身前,脑袋轻轻晃动着,嘴里不停喊着:“钧郎……钧郎……”
沈令誉笑叹一声,“看来,我还得去一趟乾清宫啊。”
周端嫔便想着去送一送沈令誉,哪知二人刚一前一后刚出怿心的房门,就见李敬嫔从南宫大门走了进来。
周端嫔的一张脸霎时冷了下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钟鼓司里的琵琶伎!”
李敬嫔如今风光无限,多年无宠的周端嫔在她眼里,自是连提鞋都不配,她昂起脑袋,看也不屑于看周端嫔一眼,只将目光转向沈令誉,“沈院判,这是要往哪里去?”
沈令誉轻描淡写道:“药打翻了,我再去煎一碗过来。”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敬嫔,嗤笑道:“敬嫔娘娘身娇肉贵的,怎么跋涉到南宫来了?”
李敬嫔含着得意的笑,“听闻郑皇贵妃病了,本宫念及当年皇贵妃带本宫入宫的恩情,所以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想着过来看望。”
沈令誉抬手握拳,挡在唇前轻咳了两声,目光似是不经意朝着周端嫔一瞥,朝着洞开的南宫大门迅速示意,口中谄媚道:“敬嫔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微臣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为娘娘的善心动容。”
周端嫔心领神会,便睇了芷云一眼,芷云上前两步,重重便撞上了李敬嫔,那力气极大,李敬嫔身子不稳当,一下子竟然跪在了地上!
膝盖立时便是钻心的疼痛,直把李敬嫔疼得连连吸着凉气。
南琴踢了芷云一脚,即刻手忙脚乱地去搀扶李敬嫔,焦急道:“娘娘,您没事儿吧?”
沈令誉压下心头的笑意,朝着南宫门口唤道:“外面的干什么吃的,敬嫔娘娘摔坏了,还不赶紧去传轿辇过来,请敬嫔娘娘回咸福宫?”
外头的两个看守对视了一眼,不敢怠慢,立时便跑去传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