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却在此时醒了,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脸上出汗,洇得桌面上的汗渍都是半张脸的形状。
与桌面接触的半张脸通红着,像个桃子似的,沈令誉几乎要笑出声来,讥讽道:“本以为你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现在是连脸也没了,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无是处!”
这半年的相处,怿心对沈令誉的口舌尖利早已是熟悉了。
她也不生气,只笑道:“京中寒冷难耐,外头冰天雪地的,耳朵都要冻掉了。劳烦你总是亲自送药过来。你如今是院判,事情多,不如你把药给我,我叫采霜每日煎了就是了。”
沈令誉断然拒绝,“那可不行。你吃的药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你死了不要紧,我可怕我受你的连累,别到时候出不了宫回不了家了。”
“那我只好厚着脸皮继续麻烦你了。”怿心有些愧疚,“我搬来的匆忙,没拿什么值钱的物件在身边,也给不得你什么好东西来谢你。”
沈令誉朗声一笑,“那你就慢慢想,等你想到的时候再给我。”
傍晚的时候,采霜抱着一叠被单枕头等东西走进来,笑道:“外头的人说,快到腊月了,宫里的物件都在换新的,司设监倒是没忘了咱们,给咱们也送了一套新的来。”
“那就换上吧。”怿心今日心情不差,“左右都是那两套我看着也腻了,有新的也好。”
采霜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炕上,拿起新送来的一个枕头摇了摇,便听见里头沙沙细响,她有些兴奋,“还是粟玉的枕头,看来司设监真是有良心。”
怿心许久不曾睡过粟玉软枕,夜里枕着个新枕头,倒叫她莫名有些开心。
或许有时候,她一个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般容易被满足的。
可就是在这个新枕头出现之后,怿心的病势便开始有了反复。
偶尔会感到胸闷恶心,头昏乏力,起初,她只当是自己身上的血症还不曾痊愈,故而有所反复也算正常,沈令誉来送药之时,她顾念着不想耽误沈令誉出宫的日子,就也不曾特地提及。
因着怿心病势渐好,沈令誉来的频次也越发少了,他虽是太医,到底也还是个大男人,一直出入南宫,着实也不太合适。
万历十八年的正月初五,是常洵的四岁生日。
怿心一心想着要为常洵做些什么,好去贺一贺常洵的生辰,可她身在南宫,到底也寻不到什么好物件给他,只好托了李德嫔送了些上好的绫罗布料进来,她好做了衣裳给常洵。
生怕要来不及,又怕做得不好叫常洵穿着不舒服,怿心便焚膏继晷地做着手中的针线,也是在这样连续劳累的几天之后,怿心才发觉自己可能真的不妙了。
她的脸开始红肿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抓,结果可好,一伸手去碰,那红肿之处便开始破溃出水,形容极为可怖。
怿心更是连镜子也不敢看了,拿出布条子给采霜,强忍着面上的痛痒,“你把我的手绑起来,这样我就不会忍不住去抓了。”
采霜无奈,只好照办,将怿心反绑了起来。
恰好今日,沈令誉见临近年关,怿心的血症也好的差不多,便准备来跟她打个招呼,明儿他就出宫去回自己的医馆,顺便是年节上,他便受了李德嫔的请托,来给怿心送饺子。
沈令誉提着饺子进门,看到怿心的那一刻,险些吓得他把手里的东西都砸了。
沈令誉几乎是目瞪口呆,赶紧撂下食盒走到了怿心面前,看着她如今一塌糊涂的一张脸,震惊道:“你怎么了?你不会是被我说中了,真的连这唯一有些用处的脸都没了吧?”
怿心面上又痒又痛,她的两只手绑在身后,强行忍着这样的感觉,偏过头去不想叫沈令誉看见自己的模样,“你出去,我现在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沈令誉冷嗤,“我看我现在拿把刀给你脸上划拉两下都比你如今这个样子要好受些。”
哪里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怿心自问没有这般伟大,即便她如今身处南宫,她也不能够接受自己脸成了这个样子的事实。
沈令誉两指扭过了怿心的下巴,强行逼她正面面对着自己。
采霜见状便想阻止,皱眉道:“沈院判,你怎么能动手碰娘娘的脸?”
沈令誉瞟着采霜,手一松,便放开了怿心的下巴,赌气道:“那你来给你家娘娘治?”
采霜见状赶紧闭上了嘴,她猛然想起沈令誉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过,他看诊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便赶紧向沈令誉致过歉意,出去将房门带上了。
“还不算太笨。”沈令誉解开了绑在怿心手上的布条,又扭着她的下巴来回转动着,仔细观察着怿心面上破溃的伤口。
从下巴,到面颊,再到额头,再往下……
他看到了怿心的眼睛,透亮晶莹的眼睛。
沈令誉心头莫名一跳,只觉得那双眼睛似有灵力,一但望进去,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怿心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十分怕人,这张脸展示于人前,也叫她局促万份,巴不得躲起来才好。
她对上沈令誉的眼睛不过一瞬,又极速避开了,“沈令誉,你别这么看着我。”
怿心出声,沈令誉方知自己的失仪。
他又不肯轻易承认,辩解道:“我不看你的伤口,如何帮你治病?若你不情愿,那便等着毁容就是。”
他直起腰,朝着屋里望了一圈,“夏日的时候带给你的薄荷脑油还在吗?”
怿心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小桌案上的瓶子,“还有一些。”
沈令誉拿着纱布盖住瓶口,倾倒了些许出来浸润,拿来替怿心一点点往脸上擦,“这个可以暂缓你脸上的奇痒,但也是治标不治本,要想治愈,还得找出病因来。”
沈令誉凑得太近,怿心觉得于理不合,脑袋便不自觉地向后躲避,“你让采霜来擦吧。”
沈令誉不屑一顾,“她晓得轻重吗?晓得要擦多少合适吗?”
说着说着,沈令誉又是戏谑起来,“怎么?你如今这脸都烂了,还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怿心秀眉微蹙,嗔道:“你太轻浮了。”
将薄荷脑油仔细擦过一遍,怿心脸上的痛痒确实止住了不少,也不似方才那般难受,一直想要伸手去抓。
沈令誉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探看,翻翻这个,瞧瞧那个,问怿心:“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儿的?”
怿心思索着道:“上个月,我倒不曾在意,只是这几天显在脸上了,才觉出其中的厉害。”
沈令誉的目光落到了怿心平素睡觉的炕上,随手抓起怿心用的那个粟玉枕头摇了摇,又凑近鼻尖闻了一闻,这脸色便不大好了。
他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一用力,便将那只枕头撕了开来,他的手伸进枕头里,在粟玉枕芯里四处捞着什么,最后,他摸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立马变了脸色。
“沈院判,你怎么了?”怿心惑然不解。
沈令誉将手里的一枚黑色的球状东西给怿心看,“这叫鸦胆子,这东西有毒,长期接触毒入肌理,毁坏容貌,而且此物药性隐蔽,很难探查。”
“我会死吗?”
沈令誉扔下手中的枕头,握上怿心的脉搏,探查了许久,方道:“或许该感谢你的儿子,若非你这几日劳累,叫这病显露了出来,到时候真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
他看着怿心摇头苦笑,“本来想请辞的,可看来这个年,我是躲不过要在宫里过了。”
怿心很是愧疚,“对不起,不如你还是叫张明来,这样也不必耽误了你。”
“我答应过潞王照顾好你,你没好,我怎么能走?”沈令誉把食盒里的饺子拿出来,又盯着怿心的脸看了看,笑道,“要是毁了容,你会怎么样?”
怿心想了想,忽然又觉得坦然了,“反正我也是在这儿,毁了容也没人瞧见。”
沈令誉将饺子往怿心面前推了推,“李德嫔亲手给你做的,趁热吃。”
说完,沈令誉便要出去,却见门外似是周端嫔徘徊的身影。
沈令誉这些日子,也是将周端嫔与怿心之间的恩怨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道:“周端嫔常向我询问你的身子如何,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
怿心垂眸看着冒着热气儿的饺子,“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想不想看她有没有赎罪之心?”
“这话怎么说?”
沈令誉得意一笑,“看着就是了。”
他开门出去,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周端嫔道:“端嫔娘娘可是有事?”
周端嫔抿了抿唇,“似乎……似乎说皇贵妃这两天脸上不大好,是怎么了?严重吗?”
“嗯。”沈令誉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有人在她枕芯的粟玉里掺杂了鸦胆子,那东西有毒,她这张脸怕是毁了。”
“无法医治?”周端嫔面上隐有忧愁之色,“她长得那么好看……”
“那也没办法。”沈令誉感叹,“这毒太严重,根本治不好,除非……”
“除非什么?”周端嫔似乎是探到了一点儿光亮,连忙追问沈令誉。
沈令誉摆摆手,“也罢,除非有人愿意拿她的脸来换皇贵妃的脸,所谓推宫过血,是江湖上流传的一种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