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有些忧心，“若是身子不适，便不要强忍着，还是叫张明看一看的好。”
怿心不为所动，“臣妾自己的身体臣妾自己清楚，不劳陛下费心。”
朱翊钧甚为光火，甩开袍袖便往外走，与怿心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故意高声：“陈矩，去敬嫔那儿！”
怿心听着朱翊钧的脚步远了，胸口更加闷得难受，亏得有白苓扶着才慢慢走回了正殿。
刚刚坐下，胃里便是翻江倒海的一阵恶心，俯身便吐了出来。
白苓惊得险些手忙脚乱，赶紧递了绢子给怿心擦拭，又倒了一杯清水，捧了漱盂来给怿心漱口，焦急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总是胸闷难受，东西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奴婢还是叫张明来替您看一看吧。”
怿心摇头拒绝，“没有事儿的，我不想张明来看。”
白苓急道：“娘娘是不信张明的医术了么？”
怿心点了点白苓的面颊，“怎么会？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没病，也不用张明来看。”
白苓试探着揣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娘娘不会是有喜了吧？”
怿心温柔一笑，轻轻抚一抚尚且平坦的小腹，“我也是前几日刚反应过来，月信也有三月多未至了，别去声张。”
“为什么呀？”白苓激动起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您刚才为什么不告诉皇上？”
“我不想扰了他与李敬嫔夜夜春宵旖旎的好兴致。”怿心低下头，仔细感受着腹中的这个新生命，“这是我的孩子，与他没有关系。”
白苓握住怿心的手，劝慰道：“娘娘，您这说的是气话，即便您现在瞒着皇上，马上过了四个月就要显怀，皇上迟早都会知道的！”
“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怿心再次吩咐，“别声张出去。”
怿心心中有气，才不肯让朱翊钧知道，而她心里更清楚，自己此番有孕的事情，绝对不能让李太后知晓……
李太后为了嘉奖王才人，对她的身后事极尽哀荣，下旨追封为僖妃，称王僖妃，以妃位之礼入葬金山。
那一日，白苓将将去太医院将怿心的药拿到手，正在往翊坤宫回的路上，迎面便撞上了李敬嫔。
白苓打心眼儿里厌恶她，却又顾及着身份之别，少不得福了个身，“敬嫔娘娘万安。”
李敬嫔盯着白苓手中的药看，“白苓？怎么手里拿着药，是不是郑皇贵妃身子不爽？”
“没错。”白苓轻哼一声，“有些脏东西碍了我们娘娘的福气，所以我们娘娘身子不爽。”
李敬嫔劈面一巴掌朝着白苓扇过去，“贱婢！含沙射影的，打量着以为本宫听不懂么？”
“敬嫔——大庭广众的，不要失了你应有的仪态。”李太后在瑚双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为了什么，要和一个宫女置气？”
李敬嫔屈膝向着太后行了个礼，愤恨地看着白苓，添油加醋道：“太后娘娘，白苓鬼鬼祟祟地拿着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谁的指示在盘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臣妾想要问询，谁知她竟阴阳怪气地讽刺臣妾。”
“奴婢没有盘算见不得人的事。”白苓挺起胸膛，断然否认。
李太后问道：“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白苓暗自想，怿心有身孕的事情反正迟早就会被人知晓了，她又何必刻意隐瞒，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便稳稳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皇贵妃娘娘有了三个半月的身孕，奴婢是从太医院拿安胎药回来。”
李敬嫔心头大跳，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有喜？那之前的绸缪岂不都付之东流了么？
太后乍听闻如此，心里微喜，“怎么哀家不知道？”
白苓犹豫着回答：“回太后娘娘，是……是刚刚才诊出来的，连皇上都不知道呢。”
“原是这样。”太后欣慰道，“那你赶紧回翊坤宫去，好好看顾你家娘娘的胎。”
白苓恭恭敬敬朝着太后福身，“奴婢遵旨。”
李敬嫔眼珠一转，凑到太后身边，亲自搀扶她，压低了声音道：“太后，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斜睨着李敬嫔，“有话就说，不要遮遮掩掩的。”
李敬嫔凑近太后耳边，以手遮挡，慢条斯理地说着话。
瑚双只见李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变得青白可怖。
李敬嫔放下手，退开了两步，笑眯眯地看着太后霍然回身，牢牢盯着走向远处的白苓。
李太后伸出手，“瑚双……”
瑚双忙握上李太后的手，关切道：“太后娘娘，怎么了？”
“去……去把白苓叫到慈宁宫，不准叫任何人知晓！”
瑚双见李太后面色不善，虽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到底也不敢有分毫的怠慢，急忙应了下来，“奴婢明白。”
晚间，朱翊钧到咸福宫的时候，李敬嫔殷勤地迎上来，也不要下人侍奉，亲自替朱翊钧奉茶脱靴，捏肩捶腿，极是一派家中贤妻的模样。
李敬嫔跪坐在朱翊钧身后，替他揉按肩膀，柔声道：“陛下忙了一整日，定然是劳累了。”
朱翊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口中却道：“敬嫔，这些事情，原不必你亲自来做的。”
李敬嫔越发娇羞起来，“臣妾心疼陛下，将陛下交给下头的人，臣妾不放心。”
朱翊钧若有所思，“她就从来不肯替朕做这些。”
李敬嫔一愣，旋即便装作不曾听见朱翊钧的这句话，继续道：“陛下，臣妾今儿听说了一件好事，要来贺一贺陛下。”
朱翊钧侧首看她，“什么好事？朕如何不知道？”
“陛下这是在诳臣妾呢，臣妾可不依从。”李敬嫔笑盈盈的，露出一脸的真诚，“郑皇贵妃有喜，已经三个半月了，臣妾与太后偶遇白苓，听白苓说的。陛下也真是，这样好的消息，怎的不曾晓谕六宫呢？”
朱翊钧难掩面上的惊喜，“你是说怿心怀孕了？”
李敬嫔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派纯真清澈，“是呀，难道郑皇贵妃没有告诉陛下？”
朱翊钧微沉了面色，“她没告诉朕。”
李敬嫔摇着朱翊钧的手臂，娇嗔道：“那如今可叫臣妾沾了这头一份儿的光了。”
她见朱翊钧有些心不在焉，便顺势劝他，“陛下，今晚要不要去瞧瞧郑皇贵妃？”
朱翊钧抬起头，“你愿意朕今晚去翊坤宫？”
李敬嫔满是大度，“臣妾愿意，如今郑皇贵妃有孕，陛下也应当去的。”
她既如此说，朱翊钧也不留恋咸福宫，立刻站起了身子，抬脚往翊坤宫去了。
南琴讶异着走进来，一脸的不解，“娘娘为什么让皇上去郑皇贵妃那儿？如今郑皇贵妃有孕在身，娘娘让皇上过去，难道不怕之前的心思都白费了么？”
李敬嫔成竹在胸，怡然自得地抿下一口茶，看着南琴的眼神含了几分鄙夷，“目光短浅。”
朱翊钧走进翊坤宫中时，白苓正端着一碗药，站在了小厨房的门口，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
白苓抬头骤然见了朱翊钧，竟是把自己吓了个不轻，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碗里的汤药也洒出来些许，惶然道：“奴……奴婢给陛下请安。”
朱翊钧走到白苓面前，看着朱漆托盘上那碗乌沉沉的汤药问：“安胎药？”
白苓的一双手颤抖着，头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回……回陛下的话，正是。”
“给朕。”
白苓仓皇抬起头，手却不自觉向后缩了两分，似是在抗拒，“陛下……”
朱翊钧顾及白苓是怿心最近身的丫头，也就多了几丝耐心，重复道：“朕说，把药给朕。”
白苓却始终紧紧握着手里的漆盘，半分也不肯松手。
朱翊钧到底是没了耐心等下去，也不要漆盘了，伸手拿起了药碗就走。
白苓看着朱翊钧走进殿门，张口想要叫住他，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强忍了下来。
采霜见白苓跪在地上，惊愕异常，伸手便要搀扶：“白苓姐姐，你怎么了？娘娘最疼你了，不会罚你跪在这里吧？”
白苓沉首摇头，把手里的漆盘交给采霜，认真嘱托：“采霜，三皇子大了，不用你日日悬心，往后你要好好伺候娘娘，娘娘人好，对下人也好，能在娘娘身边近身当差，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白苓姐姐？”采霜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说这些？”
白苓望住采霜，急切道：“采霜，你答应我好不好？答应我，这辈子都忠于娘娘，照顾好娘娘，绝不背弃她。”
采霜愣愣地应下来，“这个自然。”
比起当差之事，采霜此刻却更加关心白苓的状况，她担忧地问，“白苓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你知道的，我与张明是对食，今日开始……我打算夜里住到张明的庑房里，如此，娘娘身边就有劳你和觅雪照顾了。只是觅雪性子软弱，挑不得大梁，万事还得依靠你才是。”白苓微笑着，没头没脑道：“慈宁宫没有我们翊坤宫好看。”
采霜这才安了心，“白苓姐姐快去吧，姐姐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娘娘。”
白苓步履沉重地踏出翊坤门，回过身盯着上头“翊坤门”三个字看了许久，这才慢慢走了。
怿心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轻靠在榻上，捧着一卷《乐府诗集》静静看着。
她听见脚步声，也不过是浅浅一笑，“白苓，听见你进来，我就知道又要吃药了。”
手上的书倏忽间被人抽走，怿心惊疑抬头，便见朱翊钧神色凝重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他道：“有了身孕都不告诉朕，你这倔，真是藏在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