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一手拿着甜白碗,一手拿着白玉勺,坐在榻边,将汤药递到怿心唇边去。
怿心别过头,一言不发地躲开了朱翊钧的手。
“你要相绝的是朕,何必去迁怒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朱翊钧维持着那样的动作,等着怿心将头转回来,“快把药喝了。”
怿心垂下眸子,伸手要自己将碗勺接过,朱翊钧却不肯,“朕来喂你,你可以拒绝朕,却不能替孩子拒绝朕。”
这话叫怿心无法反驳,纵使心里不情愿,到底还是依了朱翊钧的话,就着他的手将一碗汤药喝了个干净。
朱翊钧将甜白碗放在殿中圆桌之上,“朕今夜在翊坤宫陪你。”
“不必。”怿心淡淡的,“臣妾如今不能侍奉陛下,陛下还是移驾去咸福宫为好。”
“也罢。”朱翊钧知晓怿心没有那么快能够释怀这些事情,便也不强留,“那你安心休息。”
采霜一直等到朱翊钧出来,这才进了殿中,熄了多余的灯,含笑道:“娘娘,今儿奴婢守夜。”
怿心朝外看了看,“怎么是你来?白苓呢?”
采霜替怿心掖了掖被角,“白苓姐姐说,以后夜里要去张明公公的庑房里睡,往后守夜的功夫,都由奴婢来做。”
怿心失笑,“是了,她是张明的对食,一直掬着她在身边,是我的不是。”
清凉如水的夜色里,怿心沉沉睡去。
月光照进来,洒在圆桌上的那只甜白碗上,叫那原本温润的白,漫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寒意。。
不过睡了半个时辰,怿心便觉小腹有些疼痛,起初尚可忍受,可越到后来越强烈,甚至有些阵痛的感觉。
身下温热黏腻一片,怿心疼得起了满身的冷汗,她紧紧攥着盖在腹部的被单,在榻上痛苦辗转。
怿心咬着牙伸手唤道:“采霜……采霜,我好像不大好……”
采霜听见声响瞬间惊醒,立刻伸手掀开了怿心身上的被子,床单上晕开一大片的血色在月光下愈显触目惊心,几乎叫采霜吓傻了,“娘娘,怎么这么多的血?”
怿心轻轻一动,就有更多的血流出来,她攥着采霜的手,“快去,快去叫张明过来……”
采霜急忙朝外面高声呼喊,“庞保!快去找张明过来,觅雪,去咸福宫请皇上!快一些!”
觅雪得了令儿,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到了咸福门便要进去请朱翊钧,哪知南琴堵在了门口,伸手将觅雪拦下,“夜闯咸福宫,你想干什么?”
觅雪有些底气不足,怯怯道:“郑皇贵妃有些不好,我来请皇上过去。”
“皇上睡下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罢!”
“可是……”觅雪请不到朱翊钧,不敢回翊坤宫,却也不敢在咸福宫门口造次,只好再去与南琴协商。
觅雪说了老半天,也不曾见什么成效,那边翊坤宫里张明已经前来看诊,采霜见朱翊钧久久未至,终究是等不及自己出了门,来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哪承想这么半天,觅雪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还站在咸福宫的门口跟南琴磨嘴皮子,采霜怒火中烧,一把扯开觅雪,朝着南琴喝道:“你给我让开,我要进去请皇上。”
“一向总以为翊坤宫里白苓最厉害,没想到你采霜发起飙来也挺有那么回事儿的。”南琴不屑一顾,“今儿皇上取的是我们咸福宫的灯笼,怎么你们翊坤宫的宫女倒是轮番上阵要来请皇上过去?难不成郑皇贵妃这样厉害,怀着身孕还能侍奉皇上?”
采霜反手朝着南琴的脸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南琴这些日子在李敬嫔身边得意惯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正想还手,采霜又是一巴掌扇了上来,暴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张狗嘴也配指摘我家娘娘?给我滚开!”
采霜力气极大,挥手将南琴推开,南琴的脑袋一下磕在墙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采霜闯进咸福宫中,疾步奔至在外守夜的陈矩面前,“陈公公,我家娘娘小产了,公公快叫皇上去一趟罢!”
陈矩正想叩门说话,朱翊钧已然从门内冲了出来疾步奔了出去。
南琴愤恨地揉着自己的脑袋,进殿朝着李敬嫔抱怨,“娘娘,您怎么又让皇上走了?”
李敬嫔阴恻恻地看着朱翊钧离开的方向笑,“有舍,才能有得。”
朱翊钧冲进翊坤宫正殿之中时,殿内已满是血腥之气,怿心半睁着眼睛,虚弱地蜷缩在床上。
他伸手抱过怿心在怀里,心底陡然生出凛冽的寒意,像是被湃在了冰水里,冷得彻骨。
一个年长的嬷嬷端着个盖了白布的托盘走出去,那白布之上,正被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洇湿。
“为什么会这样?”朱翊钧知道,那白布之下,是他和怿心的孩子,他惊声喝道,“张明,朕刚刚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
张明惊恐地回道:“禀陛下,娘娘是服用了牛膝汤,牛膝有活血通经,引血下行之效,主治产后腹痛,淤血不下,可若是孕中服用,必会导致腹中胎儿猝死小产。”
“大胆!”朱翊钧面色铁青,这样一声呵斥,立时惊得殿中的人尽数跪了下来。
他搜寻着殿中人,“白苓呢?”
未曾寻觅到白苓的身影,朱翊钧只好问采霜,“谁给皇贵妃喝的牛膝汤?”
采霜指着桌上的那只甜白空碗,急切道:“陛下,娘娘近些日子胃口不好,晚膳都没用,只是傍晚喝了安胎药而已,再无旁的东西入口。”
张明拿起桌上的碗深深一嗅,即刻回道:“陛下,这不是安胎药,是牛膝汤啊!”
张明的声音落下,殿中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夏夜薰风透过窗扇徐徐吹进来,拨动了悬在床上的两枚银质熏香球,熏香球便像是摆锤一般来回晃动,时有碰撞,发出骇人心弦的响。
朱翊钧抱着怿心的身子僵在那里,他盯着桌上的那只碗,那只温润的甜白碗。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亲自拿着那只碗,一勺勺的将牛膝汤喂到怿心口中。
是他,亲手杀了他和怿心的孩子。
“朱翊钧,你真无情啊。”怿心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连名带姓地叫他,眼里的沉痛倾泻而出,“我以为,你只是不再要我,却原来,你连我的孩子也不要。”
“不是朕,不是朕……”朱翊钧如临深渊,只要再轻轻施力,他就会坠落千丈,粉身碎骨,“朕不知道那是牛膝汤,朕问过白苓的,她说是安胎药……”
朱翊钧猛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指着张明,“白苓是你的对食,你说,她去哪里了?”
张明也是一脸疑惑,“陛下,奴婢不知啊!”
采霜皱眉,“张明,白苓姐姐出门前跟我说,从今晚开始都会在你的庑房过夜,她今儿就是去找你了,所以才是我来守夜,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儿?”
张明愈加震惊,“我今晚一直独自一人在庑房休息,根本不曾见过白苓。”
朱翊钧已是勃然大怒了,“陈矩!给朕去找,把紫禁城掘地三尺也得给朕把白苓找出来!”
陈矩领命而去,等了很久,他才大汗淋漓地进来,“陛下!”
“人呢?给朕带进来!”
“陛下……”陈矩满面为难与震惊,“白苓死了,淹死在浮碧池了,奴婢……把白苓的尸身带回来了……”
张明面上顿失血色,爬起来夺门而出,须臾,便闻得他响彻寂寂夜空的一声凄厉呼号:“白苓——”
怿心已经不会思考了,接二连三的事情几乎已经将她彻底击垮,也让她完全失却了分析问题的能力,身边无数的性命逝去,满头满脑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恸与悲凉,像是滔天的巨浪奔涌而来,将她彻底吞噬。
朱翊钧背上的寒意一阵漫过一阵,“采霜,白苓出去前,还跟你说什么了?”
采霜绞尽脑汁地想着,她要将白苓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起来。
忽然,脑海之中灵光一闪,采霜膝行上前两步,望着朱翊钧凝重道:“陛下,白苓出去之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慈宁宫没有我们翊坤宫好看。”
“慈宁宫?白苓去过慈宁宫?”
采霜摇头,“这奴婢也不知道,只知白苓姐姐临出门前是这么说了一句的。”
朱翊钧站起身子,“你好好照顾皇贵妃,往后这翊坤宫掌事宫女的位子,便由你来当!”
他走出殿门,便见张明伏在白苓的尸身旁失声痛哭,朱翊钧道:“崔文升,你和常云去把白苓的死给朕查清楚,今晚在宫后苑巡逻的侍卫,都要询问。”
崔文升与常云还来不及应声,朱翊钧便已经带着陈矩走了出去,一路直闯慈宁宫。
李太后穿着寝衣,在瑚双的搀扶下从寝殿出来,困顿着问朱翊钧:“皇帝这么晚到慈宁宫来,有何要事?”
“有何要事?”朱翊钧连行礼也顾不得,“就在方才,朕和怿心的孩子没了,母后,你的亲孙儿没了,你竟问朕有何要事?”
李太后穿上瑚双递来的披风,不满道:“郑皇贵妃的孩子没了,皇帝竟然来找哀家兴师问罪?”
朱翊钧心里已经笃定了此事是李太后做的,他一双拳头几乎要握碎了,“母后,为什么?朕知道你不喜欢怿心,可她怀的是朕的亲骨肉,是你的亲孙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糊涂东西!哀家还不是为了你!”李太后重重一拍桌,“为了你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