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面目扭曲,错愕道:“你说什么?”
李太后轻咳一声,“钧儿,你有没有想过,常治与轩姚刚刚出生,世人皆知这两个孩子是郑氏所生。可当下,郑氏却有孕三月余,若是郑氏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两次分娩之间只相隔了半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你叫天下人怎么想?你是要整个大明的百姓都来揣测宫闱内事,还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王僖妃与潞王之事?你的脸面还要不要?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脸面?”朱翊钧仰天大笑几声,“脸面?”他指着翊坤宫的方向,“您当初要留下那两个孽种的时候,何曾顾及过朕的脸面?您为了四弟的孩子,竟然不惜害死朕的孩子!”
“皇帝!别一口一个孽种的,常治与轩姚虽不是你的儿女,可到底也是你的亲侄儿侄女。”李太后悠然靠在座椅之中,云淡风轻地说,“你若要怪,也只能怪郑氏这次的孩子怀得太过不合时宜!何况郑氏那么能生养,你们往后还能有孩子的,即便没有,你们也还剩了个常洵啊。”
朱翊钧听着李太后的话,像是尖刺扎在耳中,“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所以母后特地差使白苓给怿心喝牛膝汤?白苓侍奉怿心多年,她怎会愿意帮你做这样的事?”
李太后轻笑,“她自然是不肯的,宁愿自己死也不肯。可她害怕张明会死,在郑氏和张明之间,她选择了张明。”
“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朱翊钧厌恶极了李太后现在的模样,直觉她如今就是修罗殿中的夜叉,他转身拂袖而去。
瑚双看着朱翊钧愤然远去的样子,忧心道:“皇上当真是生了大气了,太后怎么不告诉皇上,用张明来胁迫白苓一事是李敬嫔出的主意?”
李太后走回寝殿之中,“她是为哀家分忧,哀家又岂能卖了她?何况,有她在,皇帝就不会专宠郑氏,只要郑氏失宠,国本之事上,皇帝才不会一心想着要立常洵为太子。”
朱翊钧转出慈宁门,重重一拳便打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
陈矩惊呼着伸手来阻,他的手却被一只更为娇嫩细白的手拦了下来。
李敬嫔将朱翊钧的手合在掌心,盈盈含泪,“陛下,您是千金贵体,岂可损伤?”
朱翊钧怆然,“敬嫔,你怎么来了?”
李敬嫔含着同情的笑意,看着朱翊钧红肿破溃的一只手,抽噎着落下泪来,“臣妾睡不着,臣妾听说皇贵妃的孩子出了事,想着陛下心里一定难过,这才来看看陛下。”
朱翊钧的面色比今晚的月光更加惨白,像是开到了极致的荼靡,只消得风轻轻一吹,便要从枝头摇摇坠落,“是朕亲手杀了朕和怿心的孩子,是朕……她再也不会原谅朕了……”
“陛下……”李敬嫔轻轻拥住朱翊钧,用她轻柔似水的话语抚慰他,“陛下别难过,您还有别的皇子公主,臣妾也愿意一直陪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生儿育女。”
这样的安慰苍白而无力,朱翊钧分毫没有因为李敬嫔的劝说而好受半分。
可他没有颜面去面对怿心,也只好任由自己在李敬嫔的好言安慰里沉沦下去。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怿心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身上的,心上的,接连不断的打击叫她再也没了精气神,常日里都是恹恹地坐在翊坤宫的廊下,一动也不动,说话也不说。
李德嫔来看她,喂她饮下补身子的好药,说尽了所有的话,她也只是淡淡的,像个木偶。
采霜送了李德嫔出门,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却见周端嫔与芷云在翊坤门前徘徊犹豫。
采霜规规矩矩欠了个身,询问道:“端嫔娘娘,您是来看皇贵妃的么?”
周端嫔收起方才探看的神色,昂起头颅否认,“自然不是,本宫只是刚好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她也不问采霜怿心是否见客,便抬步跨进了翊坤宫。
周端嫔走到怿心面前,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哪里还有分毫当日在张顺嫔坟前大度揽责的气势与风神?
她忍不住颦了眉,从袖子里拿出个物件,便套到了怿心手腕子上。
“这是蕊寒的东西,现在都在我的手里。虽然她死了,但是你别嫌弃,她是张居正的义女,她的东西都是上上等的。这个是石榴石手串,石榴象征多子多福,我把这个给你,你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周端嫔眨了眨眼,“我从来不会安慰人的,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手串深红的颜色映得怿心的肤色愈加苍白,大颗大颗的石榴石环在她瘦弱的手腕上,似有千斤重。
怿心缓缓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谢谢你。”
周端嫔在怿心面前蹲下来,烦躁道:“郑怿心,你不是一直挺能耐的吗?五十个淑女里首位封嫔,位极皇贵妃,我,王恭妃,常顺妃你一个都不怕,怎么害都害不死你,怎么自从来了个李敬嫔,你就成了这个样子?”
怿心只低着头,对周端嫔的话恍若未闻。
周端嫔正要再出言,却听闻西偏殿里传来几声啼哭的声音,她瞪了采霜一眼,指着西偏殿质问:“那两个孩子怎么还在翊坤宫?潞王今日不是要往卫辉之国了么?怎么这两个孩子还不交给他?”
采霜大惊,忙示意周端嫔小声,“马上来人接呢,端嫔娘娘,您别大声嚷。”
周端嫔恼恨道:“真是存心留在这里膈应人!”
她瞥见怿心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起来,厌烦地往翊坤宫外头走,谁知正好与前来接走常治与轩姚的朱翊镠打了个照面。
周端嫔含着讥诮的笑,“王爷今日要启程去卫辉了?”
“正是。”
“那么,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常治与轩姚是四皇子与六公主,王爷的孩子,该有旁的名字罢?”
朱翊镠微微颔首,“想好了,男孩是本王的第三子,也是世子,叫常淓,女孩儿为郡主,叫轩妘。”
“那么常治与轩姚呢?”
“会诏告天下二人夭折,往后世上便无郑皇贵妃所生的常治与轩姚,只有本王正妃李文竹所生的常淓与轩妘。”
周端嫔扯着轻蔑的笑意,不齿道:“王爷是好了,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去卫辉逍遥自在,有的人却只能留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受苦,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晦气。”
朱翊镠知道周端嫔在含沙射影,他也不恼怒,只将这一份抢白生受下,“或许我去了卫辉之后,对大家都好。”
他唤过两个乳母嬷嬷,将殿中的常淓与轩妘抱了出来。
朱翊镠看着坐在廊下的怿心,犹豫着想要将什么东西给她,踌躇良久,刚想上前,却闻听襁褓中的常淓骤然大哭起来。
适逢李太后赶到,听见孙儿的哭声,惹得她一阵阵心疼,也不要瑚双搀扶了,急急忙忙便走到了常淓身边,满脸都是担忧,“这是怎么了?”
李太后掀开常淓的襁褓一看,竟见襁褓之中被人塞了碎瓷片在里头,常淓娇嫩的腿脚被碎瓷片划开,鲜血淋漓。
李太后勃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怿心拖起来扔在了地上,“你这个蛇蝎毒妇,常淓都要去卫辉了,以后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你竟然对个襁褓婴儿都能下得去这样的手?”
周端嫔惊呼一声,赶紧去搀扶怿心。
她素来高傲,说话又是爽利的,高亢着声音便对李太后道:“太后,无凭无据的,你怎么就认定这是郑皇贵妃做的?她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哪里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情?”
“端嫔,你给哀家起来,这里没你的事儿,别瞎搀和!”
周端嫔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哪里肯听李太后的威慑,固执道:“太后娘娘,今日这事儿臣妾既然撞见了,就已经搀和进来了。”
“好,你们俩如今倒是姐妹情深起来了。”李太后怒极反笑,“传杖,两个一起打,哀家不喊停谁也不准停!”
周端嫔霍然站起,立定在李太后面前,李太后做的好事,周端嫔不是不知道,她恨道:“她刚刚小产,还在坐小月子,太后现在传杖,是要她的命吗?”
“端嫔,时隔多年,你怕是已经忘了你这张嘴给自己带来过什么祸患!”李太后嗤之以鼻,“你铁了心要维护她是不是?那好,今天哀家就只打你一个人,你把郑氏的份儿一块儿受了罢!”
周端嫔毫无惧色,不过只是撇了撇嘴角,“打就打,这世上,还没有我周曼吟害怕的!”
朱翊镠正想出言相劝,朱翊钧已然从外头走了进来,是方才采霜见状不妙,赶紧偷偷去乾清宫将他请了过来。
朱翊钧见怿心面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心弦一震,强忍住想要将她护在怀中的冲动,转头问李太后,“母后,到底又怎么了?”
李太后把常淓鲜血淋漓的一条腿给朱翊钧看,“你的皇贵妃干的好事!”
周端嫔忙道:“陛下,没人能证明这是郑皇贵妃做的,郑皇贵妃也没有承认!”
朱翊钧站在怿心面前,他缓缓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去碰她的面颊。
怿心侧首一避,躲开了。
朱翊钧有些难堪,只好讪讪收回了手,沉声问:“怿心,是你做的吗?”
朱翊钧期盼着怿心否认,只要她说不是她做的,他就可以维护她。
他不在乎真相,即便是她所为又如何?
只要她说不是,他就可以护着她,纵着她,容得她为所欲为。
怿心感受到朱翊钧极度期盼的眼神落在她面上,她抬起眸子,看进朱翊钧的眼睛里,直想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底。
她的笑淡漠而无畏。
她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