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端嫔一下扣住了怿心的手臂,“郑怿心,你在说什么?这么蠢的手段,会是你做的?”
朱翊钧倒吸了口凉气,看着怿心,竟然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太后见怿心坦然承认,倒是颇有几分意外。
很快,她又为自己的猜测得到应证而感到几分得意,“哀家说的果然不错!皇帝,这样的女人,如何还配留在翊坤宫里?”
“搬吧。”怿心已经感觉不到痛意了,她看着朱翊钧,心里像是堵着一块儿冰冷的石头,“搬到南宫去。”
寒凉之意自骨髓深处沁出,顺着血液传遍朱翊钧全身,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怿心,“你这么恨朕了?”
“不行!”周端嫔喝道,“不能去南宫,南宫破败多年,哪里还能住人?”
周端嫔今日的表现已经彻底激怒了李太后,李太后狠狠瞪着周端嫔,“既然端嫔如此同情郑氏,那就和她一块儿住到南宫去!”
周端嫔平生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当下强硬回道:“去就去,反正我住在哪里都一样,永宁宫也好,南宫也好,都没什么区别!”
待得李太后与朱翊镠走后,采霜才搀着怿心从地上站起来。
怿心身子枯瘦,风一吹就要倒下似的。
她凄然地对朱翊钧笑,“陛下,臣妾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好好待常洵,将常洵交给德嫔看护,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相思与君绝,相思与君绝……”朱翊钧不顾怿心说了什么,只一遍遍重复着,“好一个相思与君绝……郑怿心,你当真是说到做到……”
他仰面大笑着走出翊坤宫,宫道上来往的宫女太监看在眼里,都觉得朱翊钧是极开怀的模样,却无人注意到,他眼眶里聚起的浓重雾气。
怿心搬到南宫去的那一晚,朱翊钧喝得酩酊大醉,赶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躺在了黑灯瞎火的翊坤宫里。
他总觉得,那时在法海寺外翠微山的小径上,怿心骑在他背上扭着他的脑袋,逼他去看萤火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一转眼,全都颠覆了呢?
这些日子,像是做梦一般,他就这样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却那样的没用,根本抓不住她。
殿门被人推开,一个袅娜的身影闪了进来,在朱翊钧身边低下身子,“陛下?”
朱翊钧陡然惊起,抱住来人便攫住了她的唇,直到感觉身前的女子喘不过气,朱翊钧才停下了动作,转而紧紧抱住了身前人。
李敬嫔只觉自己的身子要散架了,骨头几乎都要被朱翊钧按断。
黑暗隐藏住了她深深皱起的眉头,“陛下,和臣妾回咸福宫罢,这里黑灯瞎火,有什么好的?”
“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朱翊钧强按住李敬嫔的脑袋扣在自己胸前,李敬嫔脖颈倏忽一凉,似乎滴到了什么液体。
朱翊钧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是宜妃的替代,朕只是想把曾经给过她的都能十倍百倍地给你,朕知道你小气,知道你容不得朕心有旁骛,朕只是不想亏待了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朕……”
李敬嫔贴在朱翊钧胸口,手却紧紧握着拳头,手指上一道并不明显瓷片划痕因此裂了开来,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怿心……”朱翊钧醉蒙蒙地唤着怿心的名字,哀哀哭道,“朕爱的是你,自从在潞王府见到你的那刻起,朕就爱上你了,怿心,都是朕的错,朕求你原谅朕,原谅朕好不好……”
李敬嫔恨得牙根都在发酸。
朕求你原谅朕?
堂堂的一国之君,堂堂的大明天子,竟然会因为郑怿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敬嫔的眸光逐渐狠厉起来,看来郑怿心若是不死,朱翊钧是忘不了她了!
那边厢,怿心与周端嫔一道被人押进了南宫,朱翊钧允准了采霜与芷云同行,到底也不算是太过凉薄。
押送的人开了其中一间屋子,说是叫几人一同往这里住着,说完便退了出去,将南宫的大门牢牢关上了。
怿心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里头也算是简简单单扫了一扫,尚有一些简朴的茶杯碗盏,烛台灯笼等寻常物件。
虽然与东西十二宫是不能比的,不过身处南宫,能有这样的一间屋子,已经是好得多了。
怿心心里明白,这是陈矩为她做的,也是陈矩竭力能帮上的一点了。
周端嫔甩下包袱坐到炕上去,自嘲道:“以前只听别人说英宗皇帝朱祁镇与钱皇后被锁在南宫困守七年,总觉得离自己很远了,哪里知道竟然自己也有住进来的这一天。”
怿心面色不好,头脑也有些发晕,坐靠在炕上轻叹道:“这事儿与你根本毫无关系,你又何必与太后作对,非得把自己也困到了这南宫来?”
周端嫔爬到怿心身边,“我倒想问问你,郑怿心,那碎瓷片杀了我我都不相信是你放的,凭你的本事,真想害人会用这么蠢的手段吗?你为什么要平白蒙受这冤屈?”
她皱眉看着怿心,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怎么看你现在都不是当初那个能处处和我作对,敢铆足了劲儿跟我对着干的郑怿心了。”
“我害怕。”怿心闭上眼睛,“姝儿,白苓,还有我没出生的这个孩子,短短这些时日,都没了。我实在害怕一个人住在那里,与其如此,倒不如住到南宫来,一些不想听的,不想看的,就可以避开了。”
“我听陈矩说,是太后为了那两个孽种,认为你这次怀的孩子不能生下来,这才用张明的性命来威胁白苓,让她把你的安胎药换成了牛膝汤,后来白苓又因愧疚而投水自尽。”
怿心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直至万丈深渊,她道:“这些我知道,陈矩和我说过了。”
周端嫔面上怒气横生,“我也是头一回见太后这般偏爱幼子的人,什么事儿都以潞王为先,行事丝毫不顾及皇上的感受。”
怿心看着周端嫔映在昏暗烛火下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模样,浅笑道:“我与你自打参选淑女开始就不对付,真没想过,我们竟然会有相依为命的一天。”
“谁说不是呢?”周端嫔靠坐在怿心边上,“从前,我心里只认蕊寒一个人,可渐渐的,我发现你这个人,好像也没有这么坏。”
“为什么?”怿心着实不是很能认同周端嫔这样突然而来的转变,“因为那天在法海寺,我救了你一次?”
周端嫔坦然承认,“没错,那天的你让我想起了想起当初护着我的蕊寒,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帮扶与关心了。”
怿心轻拍了拍周端嫔的手背,“谢谢你来陪我。”
周端嫔嫌弃地拨开怿心的手,扯过简素的被子给她盖好,“别自以为是了,我才不是来陪你,我是嫌弃我的永宁宫太过奢华,想换个地方住住而已。”
怿心躺下歇息,身子确实乏累,头脑也乏。
人生无常。
你瞧,如今这番情形,可不是与刚进紫禁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么?
翌日,怿心醒来的时候,胸口更闷了。
屋里已经没了人,透过窗子,隐隐可以听到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怿心开门出去,便见采霜与芷云二人正在除去院子里的杂草,周端嫔则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溜的狗尾巴草编着草篮子。
怿心捂着窒闷的胸口,挪到周端嫔身边去,露了个苍白的笑,感叹道:“真想不到,你这么骄横的一个人,还会做这些东西。”
周端嫔见怿心过来,爽快地把手里一大把的狗尾巴草都递给怿心,笑道:“你会不会?”
周端嫔颇为得意,“我跟你说,虽然我是冯保的干女儿,进宫前就养尊处优许多年,可我原先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平民家里出来的,所以这种东西是难不倒我的。”
关闭的南宫大门传来两声敲击声,随后,门上的小门便被人从外头打开。
一个木质托盘被递了进来,门外的侍卫不耐烦地催促:“来,郑氏和周氏的早饭到了!”
周端嫔朝着门口狠狠啐了一口,“郑氏和周氏?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们身上的名位还没被废呢,就这样吆五喝六的!”
芷云从草丛里站起身来,抹了抹手笑道:“娘娘还是一惯的坏脾气。”
采霜扔下手里的杂草,正要去小门将饭菜接过,谁知隔壁屋子里忽然闪出来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脏乱不堪的人,她扯开采霜,直接将托盘里的饭食抢了过去,抓起一个馒头胡乱就往嘴里塞。
芷云扶住采霜的时候,周端嫔已经抓住了抢东西的人,她夺回托盘交到芷云手里,喝道:“你是谁?这东西也不是给你的,你给我吐出来!”
怿心走过来劝说,“算了,一个馒头而已,反正我也吃不下,她吃就吃了。”
听见怿心说话的声音,原本埋首啃着手里白面馒头的那个人,忽然停下了动作,握着馒头的两只手撩开了挡在面前油腻肮脏的头发,震惊地看着怿心。
她双手一松,馒头掉在地上,上前两步便拉住了怿心的手。
她身上的臊臭味混着夏日时节的热浪席卷过来,惹得怿心几乎作呕。
“哈哈哈——淑嫔娘娘,你也有跌落云端,被关到南宫来的这一天?”她放声大笑,惊得屋檐上的一只鸟也扑棱棱的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