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连连哼了几声,“自作聪明!可笑至极!朕就是要看看这些违拗朕心意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怎样的一个情状!”
他面上的笑意有些诡谲,“若她不暗中做这些事,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调换她的药,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而已!”
怿心看着朱翊钧勃然变色的样子,对他竟是莫名生出几分陌生与恐惧来。
她从未想过,对她温柔已极的朱翊钧,在对待皇后上,竟会这般冷酷无情。
怿心一下坐倒在南炕上,身上的寒意起了一层又一层。
朱翊钧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伸手去揽怿心,柔声道:“怿心,你只当不知道,这么久了,谁都不知道这事儿。”
“昔年臣妾为淑女之时,若无皇后娘娘出手相助,臣妾早已被逐出紫禁城遣返本家,如何能够有幸伴君在侧?陛下叫臣妾当作不知,是叫臣妾往后如何面对皇后娘娘?”
“好了好了,别去想这些糟心的事,这么久了,大家不也过得好好的?你又何必去放在心上自受其扰?往后朕也不再给皇后喝这药了,你也将此事忘了!”
朱翊钧轻轻拥住怿心,怿心没有抗拒,任由朱翊钧将自己揽在怀中,心情却是不可抗拒地低了下来。
这些事情,怿心不可能去告诉皇后,可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听从朱翊钧的话,自欺欺人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忘却。
她宁肯不知此事,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庸人,当真是庸人自扰了。
……
万历十七年的春天翩然而至,今年的春季似乎特别和暖,才二月中旬的光景,宫后苑的泱泱梨花便已经袅袅绽放。
朱翊钧途径此地,不知不觉便慢下了脚步,望着那一树灿烂的雪色花朵出神。
他所爱的两个人,都曾经在这一树雪色之下,转过身朝他粲然一笑。
这样的季节,他总是会在偶尔回神间,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女子。
纵使脑海中她的容貌已经开始渐渐模糊,然而那份情窦初开的情愫,总是叫他难以忘怀。
“嘭!”那平静如雪的花枝忽然一阵颤动,惊落一阵花雨,上头落下一个人来,她捏着一只毽子跌在地上,低低呼着痛。
朱翊钧走上前去,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问她:“你是何人?”
地上的人将手中的毽子揣在怀里,一双明眸戒备地看着朱翊钧,“那你是谁?”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埋在深处的记忆被翻动了,朱翊钧的眉眼瞬时柔和下来,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你起来,我慢慢告诉你。”
……
那一日,怿心正在手把手教常洵写字,却听得外头一阵骚乱,怿心不免蹙眉,她唤白苓:“外头在做什么?怎么吵成这个样子?”
白苓出去探查了一番,回来禀道:“是敬嫔娘娘要搬进咸福宫去,这才哄闹了起来。”
怿心一时摸不着头脑,“敬嫔要搬进咸福宫?咸福宫不是刘昭妃在住着么?”
“您可知道那敬嫔娘娘是谁?”
怿心疑惑,“不是邵敬嫔么?”
邵敬嫔是当初与怿心一同册封的九嫔之一,只是身无帝宠,满宫里也没有什么人记得她。
白苓摇头,“不是邵敬嫔,是李敬嫔,德嫔娘娘的堂妹,李如沁。”
“谁?”怿心一惊,手里的一支羊毫毛笔便落到了地上,溅了一地的墨汁,她犹自惊疑,“你说谁?”
“李德嫔的堂妹,李如沁,便是当初求着咱们带她进钟鼓司当差,成了琵琶乐师的那一位!”白苓近前几步,“娘娘,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怿心唤过采霜进来看护常洵,心里倒不知是惊还是怒,只足下生风,便往咸福宫去了。
怿心方行至咸福门外,便已经见大箱小箱堆在了那处,里头有刘昭妃的,也有李敬嫔的。
刘昭妃本是默默无争的性子,这些年来独自一人居于咸福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约莫是这紫禁城中最最超脱的一人了。
她恬静淡然,却不代表她愿意任人欺辱。
刘昭妃端然立在咸福门内,虽不曾说话,却也没有半点要出去让位的意思。
李敬嫔则站在了咸福门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许是等得不耐了,李敬嫔终是开了口:“昭妃姐姐,我敬你入宫早我十一年,方唤得你一声姐姐,如今皇上已然将这咸福宫赐给了我,还望您遵从圣旨,赶快迁出去。”
刘昭妃岿然不动,“只要敬嫔将皇上手谕拿出来,本宫即刻搬走。”
李敬嫔得意一笑,“是皇上亲口说的,东西十二宫,任我择选住处,如今我便择中了这福泽咸聚的咸福宫了,还请昭妃姐姐您移驾。”
刘昭妃心里憋屈,却依旧不肯让步,冷眼瞧着李敬嫔道:“你若真有胆识,便不会欺我,你如何不去翊坤宫叫郑皇贵妃移驾别宫,让位于你?”
李敬嫔嘴角的弧度扬得越发高了起来,“只可惜,这东西十二宫里,我偏偏看上了你这咸福宫,若然我瞧上的是翊坤宫,此刻我定然是……”
“你定然如何?”
怿心陡然出声,将一应围观的宫女太监都吓了一跳,立刻分立两边,给怿心让出道来。
刘昭妃心下一喜,李敬嫔却是一惊,即刻向怿心福身见礼,“皇贵妃娘娘万安。”
怿心踱到李敬嫔面前,细细打量她如今一身嫔位的服制与装扮,倒当真与昔日钟鼓司里那一位小小的琵琶乐师判若两人。
“几月不见,如沁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了。”怿心气势逼人,直压得李敬嫔低下头去,“方才你说你若是瞧上翊坤宫,定然如何?怎么不继续说了?”
李敬嫔扯出一个笑,“是臣妾失言了,皇贵妃娘娘恕罪。”
“莫非这东西十二宫里没有空着的宫宇了,敬嫔非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来住刘昭妃住了十余年的咸福宫么?”
李敬嫔抬眸觑了怿心一眼,旋即低眉含了笑意,“臣妾是按照圣意做事,并未做错。”
“鸠占鹊巢,李敬嫔觉得此举无错?”
怿心这样说话,便是讽刺李敬嫔是鸠了。
李敬嫔心生恼怒,“是非对错,不是皇贵妃娘娘说了算,是皇上说了算,只要是遵从皇上圣旨,那便都是对的。”
“那好。”怿心冷冷一笑,“白苓,去乾清宫请皇上过来,是非对错的,怕不是皇上亲口说出来,李敬嫔是不会相信的。”
李敬嫔听得如此,心底有些惊惶,她虽然近几日靠着点手腕子甚得朱翊钧的宠爱,却也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目前尚且没有这个底气和眼前这位宠冠后宫的郑皇贵妃相较。
若然怿心叫来朱翊钧,怕是她这个新封的李敬嫔就要在一众宫人面前铩羽而归,丢尽脸面。
李敬嫔正想妥协,好为自己寻个台阶下来,却见北处凤驾缓缓而至。
李敬嫔心头狂喜,忙上前两步朝着王皇后见礼,将声音扬得极大,生怕怿心听不见似的:“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福寿康泰!”
“敬嫔不必多礼。”王皇后虚扶了李敬嫔一把,这才将视线转向众人,“今儿咸福门怎的这般热闹?都围在此处做什么?”
刘昭妃道:“皇后娘娘,敬嫔说是皇上让她在这东西十二宫中随意择选住处,如今储秀宫、景仁宫、启祥宫等宫宇都空着,敬嫔却偏要住臣妾的咸福宫,还要臣妾即刻搬出去。”
怿心看向王皇后,发现有冷峻之色自她的眼底一闪而过,那速度极快,快到怿心只当是自己看花了眼,再度观察她的时候,王皇后已然是素日温婉端庄的模样了。
王皇后朝着怿心淡淡一笑,“方才远远听见,郑皇贵妃是要着人去请皇上来做主?”
“正是。”
“皇上日理万机,已有案牍劳型,如今能再以此等小事烦扰?既然是后宫之事,本宫身为皇后,是六宫之首,此事本宫来做主,郑皇贵妃意下如何?”
刘昭妃与王皇后是同届入宫的淑女,相识已是十余载。
刘昭妃自信王皇后于情于理都当站在自己一边,便抢先回话:“臣妾愿意听从皇后娘娘安排!”
左右如今刘昭妃才是咸福宫的主人,既然主人都发了话,怿心又哪里有多置喙的道理,只道:“一切由皇后娘娘定夺。”
“好。”王皇后看着这堆了一地的箱子,到底还是觉得不成体统,略蹙了眉头,道,“既有皇上口谕在,李敬嫔想要搬进咸福宫,也算是奉旨行事,并无错漏,即刻,刘昭妃迁往永和宫,李敬嫔入住咸福宫。”
“臣妾谢皇后娘娘!”李敬嫔深深福了个身,挥手招呼手下的太监,“快,快把本宫的东西都搬进去!”
刘昭妃惊呆了,直至宫人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搬进搬出,她才一脚跨出了咸福门,走到王皇后面前瞪着她:“皇后娘娘,您这是何意?”
“体贴圣心,遵从皇上圣意,方是为妻为妾的本分。”王皇后悠悠地笑,“昭妃,你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还不能体谅一个将将封嫔的新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