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坦然承认,“没错,让王才人身感不适的药是我下的,张明和李可灼也是我特地吩咐了这样说的,李可灼意在仕途,我以鸿胪寺丞一职许他,要他帮我。”
李德嫔眼泛泪光,动容不已,“怿心,这些日子苦了你。”
隐隐有一股药味儿萦绕在鼻尖,怿心仔细一嗅,“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子汤药的味道?”
李德嫔失笑,“今儿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平娘拿药回坤宁宫,那丫头慌了慌张的,走路竟往我身上撞,没的碰了我一身的汤药。”
怿心伸手指了指里间,“你我身量差不多,也省得你回长春宫去,拿我的常服换上就是。”
李德嫔笑着往里头去,打下帘子在里面换衣裳,打趣道:“穿上你的衣裳,倒像是我自己个儿也成了皇贵妃一般。”
“凭你的恩宠与生养,皇贵妃之位难道你当不得么?偏你当初为了我和轩姞,许诺终身为嫔,如今我倒总觉得对你不住。”
李德嫔换过衣裳出来,“你何时变得这样自怨自艾起来?我们本就一体同心,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李德嫔本欲再陪着怿心片刻,只是赵济寻来,说是长春宫中有事,请她先行回宫处理。
李德嫔应声要走,唤金月,“去将我的脏衣裳拿去叫浣衣局洗了去。”
怿心却止住了她,“既是有事,你们便一道去,我叫白苓将你的衣裳送去就是。”
李德嫔走后,白苓正要抱着她的衣裳出去。
怿心乍一眼瞥过衣裳上的汤药迹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心一蹙,“等一等!”
白苓有些不明所以,“娘娘?”
“你先把衣裳放下,去叫张明再来一趟,就说……就说本宫最近梦魇之症又有加重,请他再来替本宫看看。”
张明一听是怿心传唤,分毫不敢有怠慢,提着药箱便又从太医院赶了过来,急得险些滴下汗来,郑皇贵妃病势反复,若是被皇帝知晓,他这颗人头怕是要保不住了。
张明打开药箱,取出脉枕放在桌上,“奴婢替皇贵妃娘娘诊脉。”
怿心将李德嫔换下的衣裳交到张明手里,沉声问:“你来替本宫看一看,这衣裳上头沾染的,是什么药?”
张明接过衣裳捧在手中,怿心的神色不是寻常的蔼然样,这叫张明隐隐觉出其中的利害来。他丝毫不敢怠慢,拿着衣裳深嗅一口,细细判断着里头的东西。
片刻,张明方将手里的衣裳交还给怿心,回禀道:“娘娘,这衣裳上沾染的,是避子药。”
怿心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止不住一阵阵发寒,“是不是饮用此汤药,就不会有孕?”
张明道:“此方开得极好,是上等的避子汤药,喝下去断断是不会有孕的,有孕的人喝了,也会影响胎儿生长。”
“若是连续饮用此药数年之久,会当如何?”
“娘娘,这药喝的多了损伤太阴内府,于孕事上自然再无指望,万不可长期服用的。”张明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娘娘,这药是何处沾染上的?”
怿心略抬了抬手,“张明,你先出去,此事不要与任何人提及。”
“母妃……”小儿的一声呼唤自殿外传来,怿心心头猛地一颤,正要起身,便见李如沁牵着常洵走了进来。
李如沁眼神朝着德嫔的衣裳一闪,即刻敛容朝着怿心行礼,“如沁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常洵与怿心久不相见,自是互相牵念得紧,怿心一把抱起常洵揽在怀中,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一分一毫也不肯放过,两手捧着他的小脸,柔声唤他:“洵儿,洵儿。”
她本该儿女双全,有三个孩子绕膝相伴,如今却只剩常洵一个了。
常洵软绵绵的手伸到怿心面颊上,用他融融的笑意温暖她,“母妃不哭,母妃不哭……”
“母妃是见到洵儿,太高兴了。”怿心吻了吻常洵的脸,低叹道:“幸而母妃还有你。”
常洵一头扎进怿心怀里,他像是很困倦了,沾到母亲身上便渐渐睡了过去。
常洵的小手紧紧抓着怿心的衣裳不肯松开,怿心也不愿放下常洵,便就这般抱着他容他睡在怀中。
直至此刻,怿心才注意到李如沁的存在,这才问她:“如沁?你不是在钟鼓司当琵琶乐师么?陈矩呢?怎么是你带常洵回来?”
“如沁本想来看望皇贵妃,行至半路,恰好遇到陈公公带三皇子回翊坤宫,哪知司礼监突有急事,亟待陈公公前去解决,如沁便自告奋勇,送了三皇子回来。”李如沁说话间一抬头,便见到了怿心挂在墙上的那把烧槽琵琶。
连月来事情繁多,怿心自是没有心情弹琴弄乐的,那把名贵至极的烧槽琵琶,便也只得静静地悬在墙上,蒙上了淡淡的一层尘埃。
李如沁总算清楚了,难怪朱翊钧素来不传钟鼓司的琵琶乐师演奏,原来是因为有郑皇贵妃,她那般能得帝宠,有她的琵琶清音在,朱翊钧又如何看得上钟鼓司的?
李如沁心底忿忿,难怪当初堂姐德嫔李桑若特意安排了自己进钟鼓司当琵琶乐师,原来是特意防着自己的!
“有劳你了,你先回钟鼓司去罢!”既有常洵在怀,怿心也就不起身相送,只叫白苓抱了李德嫔的衣裳出去,顺带送一送李如沁。
李如沁也不多逗留,只深深看了白苓手中的衣裳两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走了。
常洵回来不久,采霜也跟着回来了,顺带着从慈宁宫带回了常洵的一应起居物件。
采霜将常洵的东西一件件安置好,这才说:“三皇子自打进了慈宁宫,不哭也不闹,叫他吃饭便吃饭,叫他玩耍便玩耍,只是不愿意睡觉,到了晚上便一直坐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躺下来。”
怿心越发心疼起来,轻轻拍着怀中沉睡的儿子,“虽然都是我亲生的孩子,姐弟俩倒是大不一样,姝儿热情活泼,敢打敢闹,常洵却是个沉稳宁静的性子,连抗议也是这般无声无息的,只是这样的外柔内刚,终是累了他自己。”
采霜温温地回:“到底还是回到翊坤宫了,回到娘娘身边,三皇子便不会再这般了。”
“这些年,从姝儿到常洵,都是多亏了你照顾。”怿心极为感恩,“本宫身边有你与白苓,是本宫的福气。”
“娘娘别这么说,能在翊坤宫当差,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待得常洵睡熟了,采霜才将常洵抱去了东偏殿,照顾他在东偏殿安睡。
因着王才人在翊坤宫里,朱翊钧也不爱往翊坤宫来,每每都是只叫了油壁车停在翊坤宫前,将怿心接进乾清宫。
只是今日,怿心踏入乾清宫东暖阁时,步履有些沉重,朱翊钧从燃着龙涎香的金兽香炉后转出来,关切道:“怎么了?常洵回来了,还是不高兴么?”
怿心清浅一笑,道:“臣妾见到常洵,便会想起姝儿,姝儿是臣妾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臣妾唯一的女儿……”
朱翊钧牵着怿心的手坐下,“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咱们一定还会有女儿的。”
怿心望进朱翊钧深邃的眼底,似要探寻些什么,轻幽幽开口:“近些日子来,臣妾心力交瘁,怕是身子不好,不宜有孕,所以臣妾还是想去坤宁宫求一求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将那坐胎汤药的方子也给臣妾一份儿,臣妾好照方调理。”
朱翊钧的面色逐渐难看起来,他从怿心身边站起,走出几步背对着她,“各人体质不同,适宜皇后的,不一定适宜你。你若想要调理身子,自叫陆太医或是张明来诊视便是。”
“是否适宜,不试一试如何知晓?”怿心不卑不亢,“明儿臣妾便向皇后求了试一试。”
“不准试!”朱翊钧甩开袍袖,回身死死盯住怿心,“朕说过不准你吃那药!”
“那陛下为何会允准皇后娘娘吃那药?”四目相对之间,怿心昂然逼问,“避子药。”
朱翊钧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郑怿心,你是故意在试探朕。”
怿心并不否认,直言不讳道:“平娘是陛下的人,故而陛下深知皇后娘娘近些年来一直暗中求子,于是一直通过平娘,不动声色地将求子坐胎的药换成了避子药,致使皇后娘娘多年求子而不得,臣妾说的对吗?”
朱翊钧沉默了,转脸看着金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一言不发。
怿心知道,朱翊钧这是默认了,她震惊地问:“陛下,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
朱翊钧被怿心的追问惹得心烦意乱,他怒道:“为何?皇后心里想的什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她与朝上那起子老匹夫都是一样的,都不想朕立常洵为太子,一心求嫡求长,泥古不化,只知祖制为何,却从来不知君心为何!”
朱翊钧激动异常,“她这些年满心满肺想要求子,暗中求药,她以为朕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