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臣妾……”李敬嫔冥想着措辞,“臣妾去看望皇后娘娘了,此刻方从坤宁宫回来,哪知外头落雨,便想着过来避一避,未曾想到陛下也在此地。”
朱翊钧朝外环顾,确见雨势未歇,便笑道:“皇贵妃偏爱叫朕纵着等着,既如此,你先陪朕下一盘,一会儿皇贵妃到了,朕再叫常云送你回去。”
看着那黑白棋子,李敬嫔的笑便渐渐有些勉强了,她在棋术之上当真无甚造诣,要她与朱翊钧对弈,实是强人所难。
可此刻,再拿不出手也得硬着头皮上,这么久了,好容易面见圣颜一次,她总不能错失良机。
李敬嫔便执了白子,与朱翊钧相向而坐,交错落子。
她假意关注棋局,目光实则尽数居留在朱翊钧的面庞之上。
过了半晌,见朱翊钧兴致尚好,李敬嫔方是试探着开口,“陛下……”
“嗯?”朱翊钧眼皮也不曾抬起,只关注着棋盘走势,漫不经心应答着。
李敬嫔渐渐作出伤心的姿态,“臣妾许久没有见到陛下,还以为陛下将臣妾忘记了。”
朱翊钧这才抬头看了李敬嫔一眼,笑道:“敬嫔,你多虑了,朕自然是记得你的。”
李敬嫔看着朱翊钧捏着黑子的手伸过来,落下棋子正欲收回,她即刻伸过双手,将朱翊钧的手合在了自己掌心。
朱翊钧愕然,“敬嫔,你怎么了?”
李敬嫔眼中微微有波光泛起,娇柔之态我见犹怜,声音更是柔嫩地能挤出水来,“陛下,臣妾希望生生世世都能够侍奉在陛下身边,永不离弃。”
朱翊钧拍了拍李敬嫔的手背,这才挪开了她的一双柔荑,自己将手收回,蔼然道:“能够不负此生已是不易,敬嫔何必轻言妄求生生世世?”
李敬嫔目光灼灼,说出的话便是发自肺腑之言,诚挚无比:“那么此生,臣妾能否与陛下生死不离?”
她微微咬着的下唇在轻轻颤抖,“臣妾就算是死,也不想离开陛下。”
李敬嫔的话听在耳中,朱翊钧似是抓住了那么几分意思,“好好的,今日怎么总提死字?”
李敬嫔睫毛轻颤,两滴晶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三月里,皇贵妃娘娘生七公主的时候险象环生,臣妾有感生命脆弱易逝,不禁心有惴惴。”
她含泪看着朱翊钧,“臣妾不怕死,臣妾是怕死后与陛下分离。”
朱翊钧摩挲着手指间的一枚黑子,话中喜怒不明:“即便是死后,你也想陪在朕的身边?”
李敬嫔心头微亮,“便是死后,臣妾也想要与陛下葬在一处,好叫臣妾不论生死轮回,都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与陛下相伴。”
朱翊钧闲闲敲着棋子,面上是带着笑的,那笑却在不经意间便得淡薄,“敬嫔,告诉朕,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他微凉的指尖拂去李敬嫔面上的泪水,力气不小,“不要哭,好好说话。”
李敬嫔眼神一闪,朱翊钧带着寒意的手指碰到她面颊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忽然没了底。
可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想要收回已是不可能了,便只好强自撑着道:“臣妾此言,出自衷心,未曾听说过什么。”
“是么?朕怎么觉得你耳聪目明得很?”朱翊钧的脸拉了下来,手里的棋子猛地往身后一抛,直接丢进了浮碧池,“还是说,你与朕这般的心意相通,朕对皇贵妃说的话,你此刻竟是对朕说得八九不离十?!”
李敬嫔惊惶失措,即刻跪地,看着朱翊钧愣愣地唤:“陛下……”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话的?”朱翊钧的音量比外头的雷声还响亮,吓得李敬嫔浑身一凛。
朱翊钧的言下之意,她如何不懂,李敬嫔忙仓皇道:“陛下明鉴,臣妾绝无窥探陛下之举!”
“有没有的,你心中有数!”朱翊钧一掌拍在棋盘上,震得棋子跳落,他高声道,“摆驾翊坤宫!”
陈矩立刻就开了伞过来,替朱翊钧撑在头顶,与他一道往翊坤宫去。
转过拐角,刚进内廷西路,朱翊钧便见怿心坐倒在了咸福宫门口,采霜的一把伞根本没挡住雨水,将她生生淋了个透彻。
朱翊钧立时奔过去扶她,将湿淋淋的一个人搂在怀里,“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
雨水顺着怿心抬头的动作往下滑,像是朝露自娇艳蓓。蕾滚落,躲进她的衣领里,她笑:“没事儿,就是走到这儿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怕是崴到脚了。”
“来,朕带你回去。”
朱翊钧抱起怿心往翊坤宫走,走过两步,却又回过了身,望着咸福宫越发蹙紧了眉头。
怿心两手环着朱翊钧的脖子,将他的所有神色都瞧得分明。
她能够透过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他在怀疑李敬嫔的行为举止。
从方才言辞涉及合葬,到此刻怿心倒在咸福宫外,甚至于当日久睡不醒,这些事情加起来,朱翊钧不由得一点点开始怀疑李敬嫔的心思。
怿心声色未动,只拿额头在朱翊钧胸口轻轻蹭了蹭,明知故问道:“陛下,您在想什么?”
朱翊钧回过神,将怿心朝上颠了颠抱得更紧些,“没什么,一时间走神罢了。”
回到翊坤宫中,朱翊钧即刻叫了怿心进内里去换衣裳,见她放下帐幔,朱翊钧才道:“陈矩!”
陈矩猫腰前来,“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沉吟着,“乾清宫里所有人都给朕撤换了,翊坤宫中也要,除却信得过的几个,旁的一律换了,你一向是个稳重的,此事交给你去办,可有疑议?”
“陛下的吩咐,奴婢自然不会有疑议。”陈矩凑近几分,小声道,“只是陛下,奴婢可否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骤然要撤换两宫人手?”
“朕总觉得,似乎被什么人的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了。”
陈矩不敢怠慢,“那奴才即刻去办。”
“等一等。”朱翊钧叫住他,“皇贵妃生产那日,朕睡了那么久,你可觉出什么异样来么?”
陈矩自责地笑笑,“敬嫔娘娘说,陛下饮了不少酒,午睡之时又……这才睡得沉了,奴婢怕陛下有事,进前看过,但陛下确实只是安睡,未有大恙,奴婢这才没有强行叫醒陛下。”
“敬嫔……”朱翊钧半眯着眼睛,“告诉咸福宫,近些日子不必往外挂灯笼,只叫敬嫔静静心就是。”
怿心在里头将朱翊钧的话听了个分明,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陈矩恰好离去。
怿心的一只脚还是跛着的,“还下着雨,陛下这是又给了陈矩什么好差事?”
“自有他的好去处。”
朱翊钧不肯说,怿心便也不强问,只默默坐到了朱翊钧身边,将红肿着的一只脚架到了朱翊钧腿上。
朱翊钧一只手捏着怿心的脚踝,一双眼眸却只牢牢盯着她看。
一开始,怿心也便这般回看着朱翊钧,可时间一长,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臣妾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么?”
朱翊钧轻轻摇头,捏住怿心的膝盖将她挪近,“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用自己的身子将怿心裹住,“怿心,朕要让常洵当太子,要你永远都在朕身边,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怿心整个身子都埋在了朱翊钧的怀抱里,他的承诺和他的心跳一样,一如往昔,从来没有变过。
怿心的回应也是一样,她不去强求,却也没有拒绝。
她知道这样的承诺很难做到,要违背祖制,要对抗朝臣,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国本久久未立,常洵没有当上太子,常洛也没有。
“陛下,你累吗?”怿心闭上眼睛,安然歇在朱翊钧怀里,“臣妾可以躲在陛下的庇护之下,可陛下,却无处可躲。”
“朕没有那么伟大,朕只想庇护一方锥地,容你一人罢了。”发上的金冠有些重,朱翊钧不禁低下头来,“只是朕仍旧总是叫你受委屈,是朕不好。”
他想到了什么,面色便有些凝重了,一手拍着怿心的背,“你是皇贵妃,若有人以下犯上,你自可惩戒。即便是太后与皇后责难,你也无需尽数逆来顺受。”
怿心一根手指拨弄着朱翊钧身前衣衫上的龙纹,打趣道:“陛下这是嫌臣妾的名声还不够坏么?还鼓动着臣妾严苛御下,对上不尊?”
“尊?”朱翊钧仿若听到了笑话,连连冷笑了几声,“她们可曾尊你?明知朕在意你,当日奉先殿还如此羞辱于你,她们又可曾尊朕?万乘之尊,不过笑话罢了,哪里做的了数?”
“陛下的心眼儿也这么小?”
“朕是这么多年被你带坏了,如今也是越发的小心眼起来。”
怿心感受着朱翊钧心口的规律起伏,方才淋了雨有些发凉,身子禁不住便打了个寒噤,往朱翊钧怀中更是缩了几分,莫名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如果有一天,钧郎不在我身边,我该找谁来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