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懂得朱翊钧的心思,只胡乱应了下来,压根儿没往翊坤宫去。
翊坤宫中,周端嫔漏夜将晗儿从长春宫抱了过来,晗儿骤然离了李德嫔,便是百般的不适,哭闹着怎么样也不肯安歇。
原本轩媁还开开心心的,可长久听见了晗儿的哭声,竟是也被感染了一般,也一同哭闹了起来。
怿心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孩子在这儿,总是顾此失彼,亏得周端嫔在此相帮,才算是将两个丫头弄得服帖。
“德嫔怎么样了?”怿心忧心如焚。
周端嫔累得坐在临窗南炕上,筋疲力竭道:“三十杖,你也挨过,还用得着我与你说么?”
她有些苦恼,“德嫔此番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擅自做这些事情,也不曾与你我说一声,结果成了这个样子,谁救得了她?”
怿心轻叹,“亏得是杖责禁足,不曾有更重的刑罚下来,否则真是……”
“木已成舟,就这样吧。”周端嫔捶了捶自己的腰,慵懒道,“这上元节过得累死我了,我先回去睡了,你也别再想这么多,三月之期一过,李德嫔便会出来了,她还有晗儿,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翌日清晨,怿心起身之时,便见常洵等在了寝殿外头,欲言又止。
“洵儿,怎么了?”怿心叫常洵进来,坐到身边。
常洵的心思细腻,怿心早就知道。
他抬眼望着母亲,道:“母妃,昨天我说大哥应该出阁读书,父皇非常生气,所以他昨晚去了咸福宫李敬嫔那里,没有来母妃这儿。”
他……他去了咸福宫?
怿心不知此节,突然闻听,心头也是忍不住一震。
常洵又道:“我是不是不该那么说?因为大哥一旦出阁读书,父皇之前所绸缪的三王并封的事,就不能办下去了。父皇一定对我很失望。”
怿心替常洵整理着束发金冠,问:“洵儿,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说?”
常洵面色严肃,考虑得极为认真,斟酌了半天,他还是皱着眉头道:“我还是会说应该。母妃,我不想看着皇祖母她们逼您,让您难做。可是父皇很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办,能让父皇和母妃都舒心。”
“很多事情,都无法周全到所有人,常洵有此心已经很好,至于结果如何,不必强求的。”
常洵却只是低下了头,“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如果当初姐姐没救我,姐姐就不会死,父皇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她们也不会来为难母妃,当初死的应该……”
“朱常洵!”怿心遽然变色,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怿心骤然变得严厉的话语叫常洵不禁愣了神,怔怔望着自己的母妃,哑口无言。
“你想说当初死的应该是你?”怿心冷了面色,“你这话,叫你葬在金山的姐姐听一听,让她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是想叫你姐姐在天上还不安生是不是?”
“母妃……”常洵从未见过怿心对自己生这样大的气,吓得眼泪都在眼眶之中打转。
“不准哭!”怿心冷声喝道,“你不是总说自己是男子汉么,怎么如今却是如此懦弱无能,连轻生自弃的意头也敢生出来?我郑怿心如何会有你这么自轻自贱的儿子!”
常洵抱着怿心的膝盖跪在地上,眼泪都忍不住,眼眶与鼻头都是通红的,哽咽着道:“母妃……母妃您别生气了,都是常洵的错,常洵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儿子这番模样,身为母亲的哪里有不心疼的。
怿心眼眶一热,也是忍不住要落泪,“母妃如今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论如何,你也不可再说出这般自轻自贱的话来。你不想让母妃为难,难道便忍心叫母妃再失去你?”
“母妃……”
怿心拿出帕子来给常洵擦脸,拭去他面上斑驳纵横的泪痕,“好了,常洵不哭,快去洗把脸,一会儿给妹妹看见了,小心她们笑你。”
常洵抹了抹脸,这才露出笑容往外走,“儿臣去看昀儿和晗儿。”
待得常洵走了,怿心这才梳洗装扮,用过早膳之后片刻,沈令誉便过来了,来给怿心手上的伤口换药。
沈令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见怿心兴致不高,便是冷声冷气道:“你是因为皇上昨儿宿在了敬嫔那里不高兴,还是因为三王并封一事付诸东流,大皇子将要出阁读书而不快?”
怿心扫过沈令誉的神情,淡淡道:“我看你倒是比我更不高兴。”
沈令誉僵着脸,“从前我只道你是破坏人家兄弟情谊的人,却没想到,你的本事远比我想象的要大,祸国殃民之事,你也做得游刃有余!”
“祸国殃民?”怿心听着刺耳,“不知道沈院判因为什么,又给我扣上了这样的帽子?”
“郑国舅那日出宫之时,我看到了,没多久他便联合同僚提请三王并封,引得举朝哗然议论纷纷,国本之事风波不断,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授意?”
怿心别过头去,哧的一声笑了,“我现在才想起来,郭正域来年便是大皇子出阁读书的讲师,而沈院判作为曾经郭大人的门客,自然是与郭大人和大皇子同心同德,视我与常洵为洪水猛兽。”
“无人想要视你们母子为洪水猛兽。”沈令誉烦恼,“可你们不该在国本上动心思,紊乱朝纲。”
“沈院判以为这么多年来太子之位虚悬,都是因为本宫痴缠皇上,强迫皇上立常洵为太子?”怿心已然有些被沈令誉的言辞惹怒,她与沈令誉说话,这次第一次连我也不说,开始拾起了本宫这样地位分明的自称。
沈令誉义正言辞:“郑皇贵妃,你要皇上为了你负天下人吗?”
“他已然为我负了天下人,难道你要我再负他么?”怿心颓然阖目,“我只是不想负他的心意,可昨夜,我还是负了。”
“昨夜你负他,他也负你。你们两个,合该是相配的。”
沈令誉原是讥讽的话语,怿心却好似听出了几分酸涩之意,便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奇怪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若是为了三王并封,此事已然作罢,大皇子也即将出阁读书,你又为何又来质问我这些?”
沈令誉闷哼一声,一张脸拉得像是马脸一般长,却又不说话了,只从药箱里拿出药来,埋首扯过怿心的手,帮她换了药,又是闷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这个春天,过得最惬意的便当属王恭妃与李敬嫔,一个是儿子的前途有了眉目,一个则是再度获得了朱翊钧的恩宠,又是当日那个风光无限的宠妃。
李敬嫔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二月底乍暖还寒的时候又传召了钟鼓司的琵琶乐师过来,特地一遍遍弹奏着怿心最为擅长的那首《浔阳曲》,怎么听也听不腻似的。
南琴奉上腌渍的杏干,李敬嫔便顺势笑:“听她们弹《浔阳曲》,边好像看到了郑皇贵妃在我面前弹一样,真是痛快。”
“可不是么?”南琴小心翼翼捏去李敬嫔落在身上的盐粒子,“元宵一夜,郑皇贵妃与李德嫔都惹了皇上的不痛快,尤其是李德嫔,在娘娘面前自作聪明,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南琴说着说着,便是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李敬嫔慵懒地斜倚在木榻上,入鬓长眉微微扬起,啧啧一叹,“我这个堂姐啊,真是自以为是,换根琴弦想叫我出丑?她哪儿知道我早就防着她了?”
“所以娘娘便将计就计,直接将蝎毒涂在了李德嫔替换的那根琴弦之上。李德嫔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险些害了郑皇贵妃。”
“瞧她那天换过衣裳出来那模样!我想想就痛快!”李敬嫔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感,“明明我才是她的堂妹,她却软硬不吃,毫不顾忌血缘亲情,只死心塌地跟着郑皇贵妃,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南琴连连附和,“李德嫔如今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然不会再去帮郑皇贵妃这个忙,如今她是板子也挨了,女儿也不在身边了,可谓损失惨重。”
李敬嫔问:“堂姐近些日子怎么样了?”
南琴想了想,“杖责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再有一个半月德嫔娘娘便能解了禁足,想来到时候八公主也会回到长春宫了,事情就算是了了……”
南琴拍一拍脑袋,忽然就“噢”了一声,“那天看采霜给长春宫递了不少上好布料进去,想来是八公主的生辰在眼前,李德嫔赶着要给女儿做衣裳呢。”
李敬嫔嗤之以鼻,“当初郑怿心在南宫的时候,堂姐帮着她,现在堂姐禁足,就郑怿心帮着她,连儿子女儿都互相帮着养!可当真是姐妹情深!”
“哥哥呢?哥哥怎么不来看我了?常云,哥哥——哥哥……”
李敬嫔正听着钟鼓司奏乐,冷不丁便从殿外传出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哥哥”,扰得她当即便没了兴致,皱着眉头挥手,“不要弹了,都下去!”